第二章 第二天,在我们上语文课的时候,教室门被“啪”地推开,是我妈进来了。她 指着张老师大声说:“有人拿刀捅学生,你也不管?”张老师说:“我管不了。” 我妈说:“你管不了。那好!我替你管。” “汪灵利!起来!”我妈冲着学生喊。 同学们都看汪灵利,汪灵利慢慢地站了起来。我妈噌噌地走到他跟前:“你老 师说管不了你,我可是能管了你。”说着,“啪”的一下,照脸给了汪灵利一个耳 光。紧接着又是一个,又是一个,“啪、啪、啪、啪”,左右开弓,一连串的耳光 把汪灵利打蒙了,半天才想起求饶:“不敢了老师,老师我再也不敢了、老师我再 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好!你告饶就行。”我妈停下了抽打,手指着他的脑门说,“明告诉你,我 是曹乃谦的母亲。你如再敢动他一指头,小心我拿刀剁下你狗头。”说完,跟张老 师也不打招呼,怒冲冲地往外走。到了门口,又站住了,转过身指着汪灵利大声说 :“告给你家长,我在圆通寺巷一号院住。不服就让他们带着菜刀过来,咱们看看 谁厉害。”说完一摔门走了。 刚才那一阵子,我妈把全班的同学都给镇住了,都是在静悄悄地观看,我妈啪 地一摔门,教室里才“轰”地吵闹开了。 这件事过去没一个星期,张老师请假养孩子去了,学校就让数学老师何建中给 我们当班主任。何老师知道我们班难管,事先就说是只给临时带带。 何老师是我的同乡,说话一口应县音。她念“C ”是“西”,“三角形C'”她 念“三角形西撇儿”。学生们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席片儿”。可我听着她的话很 觉得亲切,同学们在她的课堂上捣乱,我很同情她,可又没法子帮助她,只好是在 她的课堂上坐得直直的,一动不动地听她讲。她讲课时老是看着我,好像是专门讲 给我听似的。何老师也听出我是应县人,她主动过来问我老家是哪个村的,还告诉 我她的老家是应县南山脚下王宜庄村。原来她跟我姥姥住的钗锂村是相邻着的。 何老师她太善良了,老给同学们说好话,她像个要饭鬼那样央求同学们,“俺 娃们行行好哇,我是为俺娃们呢。学上知识是学到俺娃们肚里了,将来出身社会有 用呢。行行好哇,我的爷爷奶奶们,安静一会哇。”可没用,她常让爷爷奶奶们气 得哭。没办法,学校又让俄语蒋老师管我们。说好了,也是临时的。 我在一中学的是英语,可这个六二六班学的是俄语,一个星期后我才正式有了 俄语书。书是有了,可在课堂上,我一句俄语也听不懂,坐在那里像个大愣子。那 一学期我的俄语一直没赶上去,考试老也是不及格。可我有个音比谁都发得好,那 就是字母“P ”。英语念“丕”,俄语念“嘞儿”。发俄语音时不仅儿化,舌头还 得打吐噜。这个发音班里谁也比不了我,我能不住气地没完没了地拉着长音“嘞噜” 下去,可有的同学连一声也来不了。我这是奶功,小时候在姥姥村跟东院二舅学的, 他是个赶马车的,他想让行走的骡和马站住的话,发的就是这种音。 同学们有点怕这个临时班主任蒋老师,是怕他挖苦你。他问汪灵利问题,汪灵 利支支吾吾地乱答一气,好像是没听明白老师在问啥。蒋老师说:“闹了半天,你 哭了一黑夜大姐姐,也不知道是谁死了。”同学们都笑。蒋老师又说:“汪灵利, 我看你憨不憨愣不愣,可知道姐夫的外父你叫甚?”汪灵利想了一阵想不出该叫啥, 就回答说“不知道”。蒋老师说:“汪灵利呀汪灵利,说你灵利可真的是冤枉你。 你居然好意思说不知道。茅厕里嗑瓜子,你也能张开那口?” 同学们都很佩服蒋老师。佩服他字写得好,无论是俄语书写体还是汉字,写得 真好看。同学们还佩服他一张口就是成语和歇后语,要不就是串话儿。就拿“瞎子” 来说,他有好多的这种话,“瞎子着了忙,四面都是墙”、“瞎子牵驴,不松手”、 “瞎子喝酒,手不离壶”,“瞎子踢毛儿,没一个”。这些话不知道他是跟人学的, 还是他自己编的。 他怕同学听不懂他的那些串话儿是哪几个字,还专门把这些话写在黑板上。横 着的竖着的斜着的,红粉笔蓝粉笔黄粉笔都用,写了满满一黑板。他从不擦黑板, 也不像别的老师那样让同学给擦。黑板上如没了空地儿,他就把汉字直接摞着写在 俄语上。他上一堂课下来,黑板写得花花的,真好看。有的学生就把他的这些优美 的词句全抄在本本上,陆海空就最喜欢抄他的这些话,不仅是抄,抄完还要用。 张老师请了产假后,我们的语文课由姚老师给代,他是个老教师,同学们都爱 听他讲课。他布置家庭作业让回家写仿,字体不限内容不限,一张仿写够十六个字 就行。陆海空写的是“张三李四王麻子,路上拾了个铁耙子,仿”。姚老师问他, 你咋想起写了这么句顺口溜?陆海空说这句话是跟俄语蒋老师学的。姚老师没再说 什么。 姚老师讲对联,举例说,“先生房前木瓜树,小姐屋后水仙花。”他布置作业 让同学们参照他的这两句诗,每人自己编两句,写在仿上。这次陆海空又给大大地 出了一风头。他在仿上写的是“心想屙他个蛇盘兔,可稀得立不住”。这次姚老师 生气了,让他站起来,抖着仿问:“这就是你编的诗?”他回答说:“不是。我哪 能编这么好。这是俄语蒋老师编的。您让我们自己编,可我自己贵贱编不出来,心 一急就想起了这句。反正挺押韵。”同学们都笑,姚老师也笑,笑得就弯腰就摆手 就说:“好您一个押韵,好您一个押韵。”那以后,同学们叫陆海空就叫押韵。 “困难时期”,我爹在怀仁县的清水河公社当书记,他跟村里要了一块地,种 玉茭种山药蛋,还种菜。我妈经常到怀仁,去帮他伺弄那块地。她每次都是走个三 五日就返回来了,回的时候就给我背回了菜。她来回都是坐火车,火车上有限制, 一次一个人只许带十五公斤东西,可她每次都能多带回些。有次进了家把背着的东 西放下后,又从腰里一个一个又一个地掏出七八个玉茭棒。 每年快入冬的那些日子,我妈跟我爹总要步行从怀仁往回拉一车东西。是那种 人力小平车,能拉五百多斤。有山药蛋、红萝卜、胡萝卜、圆白菜,还有各种豆子。 从我爹工作的那个清水河村到大同有九十里,他们头天走一半的路程,当中花钱住 店打一尖。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再走另一半的路。 他们在路上遇到过一次抢劫的,是四个人,手里拿着木棒,拦住他们,要他们 把车留下来。但是我爹妈早有准备,一年辛勤劳动的血汗咋能让别人抢走?我爹嗖 地从车上抽出一把三尺多长的大片刀,往路旁闪出两步,手腕“嗖嗖嗖”地耍了几 个动作后说:“这个刀可砍下过日本鬼子的脑袋。你们想试试?”说着,“咔嚓” 一下,身旁的杨树被砍下胳膊粗的枝干,那几个人愣住了,但仗着人多,还不走开。 这时我妈“噌”地从腰里抽出个手榴弹,往高一举:“滚!”没等我妈的话说完, 那些人早跑了。我爹的大砍刀可真的是跟日本鬼子打游击时的武器,我妈的手榴弹 也是真的手榴弹,是我爹公社武装部的教练弹,也有引线,但里面没炸药。这个手 榴弹我爹一直没有还公社,留在我们家拿它当打炭的锤子。 凡是我妈离开大同的那些日子,我就到五舅舅家吃饭。 我有两个舅舅,大的我叫五舅舅,在城里工作。二的我叫七舅舅,在大同煤校 念书。那天我妈跟我说:“冬天了,豆腐能冻住了。妈去怀仁给你做豆腐去。”我 说噢。 我妈说:“你还到五舅舅家去吃饭。但你可得记住喂鸡。黑夜记住拿草帘堵鸡 窝,鸡不受冻,明年春天就早早地给俺娃下蛋。”我说噢。她又教给我咋用糠拌鸡 食。 这次我妈走后,我没到五舅舅家去吃饭。我到了后院去找慈法师父,我说我妈 到怀仁去了,我妈说了,说“让师父教教你做饭”。师父说:“好好好。正好我发 了白面,我教你做馒头。”他教得很细,一步一步的。还教给我说如果闻得面团还 有酸味该怎么办,如果闻得面团有了碱味又该怎么办。他教得是挺细,理论我也掌 握了,可回家一做就是一笼黄梨。再做,还是黄梨。 这些天我顾着学做饭,却忘记了一个大事。那就是,喂鸡。 我是在扫地的时候,看见了木箱下面的鸡食盆,这才想起了它们。我赶快跑出 院,揭起堵在鸡窝门的草帘,有两只鸡掉在了木架下,死了。是冻死的,也是饿死 的。还有一只在木架下卧着,我赶快把它捉回家,放在火炉旁。慢慢地,它苏醒过 来,我给它跟前放了水碗,它探着头喝,我给它又倒了半碗面条,它都吃了。它活 是活了,可好几天一直没往起站,怕它在地下凉,我给它找了个我爹放炭的竹篓子, 从半中腰给并排插进两根木条当架子,把它放在上面。我就让它跟我住在家里,我 吃啥给它吃啥,吃的时候把它从篓子里捉出来,吃完又把它捉进去放在木条上。有 天放学回来,看见它不在篓子里了,自己飞出去了,飞在了扇火小板凳上卧着,可 它的一只爪子给掉在板凳下。它的爪子是齐膝盖那儿给掉了下来,那一定是很疼很 疼的,可是它却一声也不吭,就那么忍耐着。看见它这个样子,我真伤心,进后院 跟慈法师父要了紫药水,给它抹在伤口上,又找了布条给作了包扎。从这以后,这 只可怜的鸡就用那只没有冻掉的腿,一拐一拐地蹦着走。又活了两年,还要给下蛋。 我特别地关照它,总是偷偷地给它喂我吃的饭。我放学一进院儿,它就朝我一拐一 拐地蹦过来,欢迎我。我走哪儿它跟到哪儿,等着我喂它。我妈骂我说:“你不当 呢。好好的饭都喂了鸡。”我说:“它是让我给把腿冻掉了,我对不起它。我宁愿 少吃些,也要喂它。”一个是我们家不缺粮,再一个是我妈见我宁愿挨打也要喂它, 后来就不管我了。 在这寒冷的季节里,同学们都好耍“毛儿”。毛儿就是毽子,书上叫毽子,我 们叫毛儿。学生们耍毛儿主要玩法有“打、撬、跪、站、懒,独立、帮飞、砍”, 再加上“掏”,共九种。但是,不管男女生,最普通的常玩的是“打”。就是左腿 跳起来的同时,右脚在左腿下从侧面把毽子踢起来。在班里头,打得最好的又是我。 一般的同学能打个三二十个也就不简单了,打得最好的好像是也没超过四十个。而 我,那次创下了有史以来的最高的纪录,一百二十六个。那是下午的四十五分钟自 由活动课,我打着打着,同学们就帮着我数起来了,“五八、五九、六十……一百 ……一百零一……一百零二……”打到一百二十多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力量了,最 后又坚持着打了几个才停住。是主动地停了下来,如有力量的话,还能继续打下去。 围观的人有学生也有老师,足有一百多,全体为我拍手喝彩。 也正是我创下“打毛儿”纪录的那四十五分钟自由活动结束后,同学们又都进 了班里吵吵吵地开始了最后一堂自习课的时候,教室的前门被推开,走进个年轻人, 面向大家站在讲台上。同学们都静下来,看他。 他中等个头,戴着顶灰色的兔皮棉帽,上身是黑色的对襟七个扣子的那种中式 棉袄,下身是黑色的大裤裆中式棉裤,脚穿牛舔鼻千层底儿中式棉鞋。他就像是电 影《林海雪原》里那个装扮成土匪的杨子荣,却戴着个眼镜儿。 同学们都在猜想这是个什么人的时候,他开口了。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 “噢号——”同学们有的“噢”有的“号”,好像是在起哄。 “我姓田,叫田松林。” “田?甜酥饼?”不知道是哪个学生在悄声地说,但声音不低,我相信教室里 的人都能听到。学生们在嘻嘻笑。 “哈哈哈哈……” 一下子,同学们都听到了一种哈哈的笑声。这个笑声不是嘻嘻笑,是大声笑, 像话剧演员那样放声大笑。像姚老师朗诵烈士的诗“让魔鬼的宫殿在笑声中动摇” 的那种放声大笑。这个笑声不是来自学生,而是讲台上的那个叫作田松林的人。 可又是猛地一下子,这个震得我头皮发麻的笑声停止了。 教室里静静的。静得能够听到街外有人叫卖“耗子药——虱子药——”的声音。 田老师的笑声没有了,可面容仍是笑样子。他从眼镜后发出一种光,向同学们 扫射。扫射一阵后,收回笑模样,打开花名册,从一号学生开始,逐个儿点名。每 叫到一个同学的名字,那个同学就答应着站起来。 我的学号是老末儿,我也是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放扫帚簸箕的旮旯里。最后一 个点到我,我答应说:“有。”同时从扫帚旮旯里站了起来。声音大概是小了些, 个头大概是低了些,他没看见,四处找答应的人,我赶快举起手又补充说:“我。 在这儿。”同学都笑。他这才看见我是在教室最后头的一个墙犄角。他看了一阵, 点点头说:“噢。是个你。你的毛儿是全校第一,不,应该说是全市、全省,也可 能是全国的第一。可你……”他没往下说,但我知道他想说的是“可你原来是班里 倒数第一名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