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刚上了早自习,田老师就进教室来了。围着火炉的学生赶快都回到自己 的座位上。田老师吸吸鼻子说:“这是什么味道?这么好闻。”说着就朝火炉走去。 炉盖上炉膛下都是同学们烤着的干粮,有玉茭面窝头、玉茭面发糕、高粱面菜饺子, 最多的是山药蛋。没有白面馒头,更没有糕点。田老师说:“这是谁的?都过来拿 走。以后不许带干粮来学校,发现就没收,倒到食堂后院儿猪圈。” 能有干粮给孩子带,这已经是很不错的家庭了。学生们家里大部分都不吃早饭, 也没有干粮可带,饿着肚皮学习。我从不带干粮。我妈每天都是早早地起来给我做 饭,我迷迷糊糊地都能听到我妈在轻轻地“哗哒——哗哒——”拉风箱。饭熟了, 她叫我:“招娃,招娃。俺娃起哇,迟了。”我的早饭是一大碗菜,虽然没有主食, 但是热乎乎的,我吃得挺香,吃完后,就去上学。 成了初中生,我的供应粮就成了二十八斤了,比我妈的还多四斤。我们娘儿俩 一个月五十二斤,基本上是够了。就是白面有点少,百分之三十,一个月不到十六 斤。紧省着吃,不到月底就没白面了。每个月初的第二个星期日,是我们家买粮的 日子。本来是一号就可以去买这个月的供应粮了,但是在每个月的头几天,想买点 粮那实在是太困难了。人多。多得没法儿说。我们家不急,等把高潮下去才去买。 那天的一大早,我妈把我推醒说:“招娃,起来吃饭哇。妈买粮去。” 我妈在天还不太亮的时候就走了,一上午也没把粮买回来。快到中午的时候, 倒是我爹从怀仁回来了。他每个月回一次家,给我们送工资。他的习惯是,无论多 会儿回来,一进门总是先洗脸。我给他打好水,就到粮店去接我妈。 粮店还是人山人海的,排队的人都排出了粮店的街门外。我顺着队伍找见了我 妈,数了数,她前面还有五个人。我说我爹回来了,她说俺娃给妈排着。我站进了 队伍里,她就笑笑地跟前面的那些人说家来了客人了,等着吃饭,就说就挤到了买 粮的窗口。那五个人倒没说什么,可我后面不远处有个高大的女人就不依了,冲我 妈嚷:“不许参行!不许参行!”我妈不理她。她又提高了嗓音喊:“那个低个儿 女人要脸不?不许参行!”我妈转过身冲她说:“我参也是参他们几个了,也没参 你的去。扯你爷的蛋也疼。”那女人说:“你凭啥给当爷?你腿巴有蛋呢?当爷?” 我妈不买粮了,反回身就朝着那个女人冲了过去,我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那个女 人就挨了我妈两个耳光。我妈说:“就凭这给你当爷。”那个女人扬起手中的面袋 朝着我妈的头上抽打,我“哇——”地就号开了。我妈听见我哭,一下子就发了狠, 身子往起一激,左手一把就攥住了那女人的头发,一用力,那女人的身子跟着我妈 的手就过来了,我妈再一用力,一下把她给扔倒在了地下。 “爷转山头的时候,连日本鬼子也不怕,还怕你个灰孙子。来!给爷扑。”我 妈指着她骂。 那女人让人劝住了,不敢反抗了,她本人一准是也已经感觉到,自己不是这个 小个女人的对手。 我妈把一个月的粮全买了,五十多斤,好几个袋袋。我要给拿点,她不让。她 把最多的玉茭面袋平放在下面,把其他的几个袋子都装在了一个袋里,扎住口摞在 玉茭面袋上,拿根绳一揽,轻轻地提起来就背在了背上。我说妈你真有劲。她说再 有这么多妈也不愁。我说妈你真厉害,刚才那么高大的女人你也不怕。她说妈年轻 时把狼还要捅死,怕个她?我说:“我听舅舅说过,当时你还背着我。舅舅说你只 一下,就把狼给捅死了。”她说:“那时候就得狠。你一下不把它制住,它就要吃 你。”我说:“妈你一准是有功夫。我要有就好了。” 我妈说:“俺娃不许跟人打架。”我说噢。 “谁要是欺负你,你回家跟妈说。妈寻他去。”我说噢。 “汪,什么利的那个灰孩子再惹过你没?”我说没,他叫你打怕了。 “妈那也只是吓唬吓唬他。你不想想看,妈要是真打他,一个耳光还不把他的 牙给打掉?”我说,那一准能,你那是在吓唬他。 “妈。同学们都叫他姐夫。”我说。我妈没听明白。 “姐夫是他的外号。”我说。我妈说你不许叫人外号。 “我叫谁也不叫外号。我还叫他汪灵利。从没叫过他姐夫。”我说。我妈问, 同学们咋就叫他姐夫?我就把那次俄语蒋老师问他“姐夫的外父你叫甚”,他说 “不知道”这个事跟我妈学了,我妈笑得差点儿把背着的面袋掉在地下。 我还告诉我妈,后来同学们把“姐夫的外父”当作“傻瓜”的代名词了。同学 们常说“我看你一个姐夫的外父”,那意思是说“我看你一个傻瓜”,但说这个话 不能当着汪灵利的面说,一说他就翻恼。后来同学们连“姐夫”和“外父”这两个 词都不能当着他的面说,只要提到这两个词,他就认为是在骂他,就跟人拼命。我 妈说这种人俺娃可别理他。我说噢。 说着说着我们就到家了。我爹说我妈:“买了个粮咋就成了个白毛女了。”我 妈的头发是让那个女人用面口袋给拍打成个白的了。我妈没说是什么原因,我也没 说。 田老师是刚从外单位调到校场中学的,他不代课,是学校的仪器管理员。他不 代课,可常来我们班听课,他不是正式的那种听课,他是在窗外偷偷地听。那次的 数学课堂上,孙慧英猛然地尖叫了一声。还没等讲课的何老师从讲台上转过身来, 田老师却已经推门进来了。问刚才是谁?孙慧英站了起来。田老师走到她跟前问怎 么了。她看看背后的孟牛牛说:“有人揪我头发。”老师问孟牛牛怎么回事,他起 来,不言语。再问他,他说,“我啥也没做,就是揪了一下她的头发。”“好好儿 的你揪人家头发做啥?”他不作声。“走走走!不影响大家学习。跟我走!”田老 师跟何老师点了下头,就把孟牛牛带走了。 同学们这才知道,这个新班主任原来是经常就在教室外站着,听教室里的动静, 听听谁不守纪律,哪个在捣乱,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开门进来了。 田老师的这种办法很起作用,慢慢地同学们也就习惯安安静静上课上自习了。 安静是安静了,可有的人是在安安静静地看课外书。那天田老师来了个突然检 查,抱走了好多课外书。其中有我的好几本武侠小说,是我借给同学们看的。田老 师抱走的那些书,大部分后来都还给学生了。我的那几本都没还,说是黄色书,让 没收了。这下子,我这个坐在扫帚旮旯里的学生留给田老师的印象就更不好了。 孟牛牛的母亲是市晋剧团的。孟牛牛领我到过他妈的剧团,打过乒乓球。听得 那里排练,有乐器声,我说不打了,咱们看看去。就是那天孟牛牛告诉我说,在那 天,是岳林林喊着不让我和姐夫碰圪都,她和姐夫是同桌儿,是她看见了他在手掌 里藏了刀,还比试着如何要把刀从手指缝里顶出来,但又不让人看见。孟牛牛还说 我被捅伤后,是女班长苏一清最先提醒,让赶快到医务室。 “她俩都很关心你。”他说。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句话,赶快打岔儿,问他为啥揪人家孙慧英的头发。孟牛 牛悄悄地跟我说:“我是看见孙慧英头发梢儿上有个虱子在爬。我怕我的同桌儿看 见后,给她瞎嚷嚷,我就悄悄地给她往下捉,可一不小心把她给揪疼了。她就叫喊。” 我说这事你应该跟人家解释解释才对,要不人家会以为你是在欺负她。他说,我可 想说呢,就是没机会。 在一个课间十分钟里,孟牛牛终于瞅了个空子向孙慧英作了解释。临完他还说 :“给你包高级洗头粉,不伤皮肤。这是我偷我妈的。你回去兑上温温水一洗就没 了,它们就全死了。拿篦梳一梳就全掉了。”他递给她一个粉色的小纸包儿,她脸 红红的,不接。他给她放在了桌子上。听得外面有同学来了,她赶快拿手按住。 第二天孟牛牛见孙慧英的头发亮亮的,他的心里真高兴。他跟我说:“你看她 的头发多好看。全班最数她的头发好看。”我瞪住眼直直地看他,他美滋滋地笑。 这时,我一下子想起岳林林,我想看看岳林林在哪里,可四周,没见,却见了昝元 跟我招手。 昝元是我们的班长,又是我的街坊。他家就在我家房后,隔着一条巷儿。以前 我不常出去跟孩子们玩,跟他不熟悉。现在是一个班了,上下学老相跟着。他悄悄 跟我说,田老师说“曹乃谦很讲究穿衣打扮”。昝元帮我分析,那意思好像是说我 有点小资产阶级。 我穿衣服其实一点儿也不讲究,只不过是冬天我上身穿着件双排扣列宁服小大 衣,下身穿的是西式棉裤。而别的同学的衣服大部分是家里手工做的。就连我们校 长雷鸣霆也穿的是家做的大裤裆裤。这样就显得我有点儿跟别人不一样了。可那小 大衣是我上小学时父亲就给我买了的,当时穿有点肥大,上了初中才正好了。至于 不穿家做大裤裆裤,那是因为我五妗妗是裁缝,家里就有缝纫机,是她给我做的。 五妗妗说西式裤比中式大裆裤要省布得多。他就不应该把我跟小资产阶级连在一起。 我跟我妈说这事,我妈说:“啥叫小资产阶级?”我也说不清啥叫小资产阶级,就 说:“就是讲究吃穿。”我妈说:“那你不是。妈知道,俺娃娃最是个不讲究吃穿 的孩子。”她又说:“你要好好学习。不好好儿学习,你就回村跟疤存银放羊去。” 我说:“噢。我好好儿学。” 国庆联欢会上,田老师带头表演节目,他给大家唱了个《我为祖国献石油》。 唱得真是不错,在同学们掌声下返了场。董继中的武术醉拳,东跌西歪地可就是跌 不倒,大受欢迎。我表演的节目也返了场,我是吹口琴,获得了热烈的掌声。这让 田老师对我的看法稍稍地有些改变。在小学时,我就因为吹口琴被老师看好过,口 琴是我的吉祥物,我得好好地感谢感谢口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