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过了春节,毛主席号召全国人民“向雷锋同志学习”。 田老师给同学们念完报说,“我们要以实际行动来向雷锋叔叔学习。明天是礼 拜日,同学们回去一人做一件助人为乐的好事。星期一汇报。” 放学回家我见前面有辆人力小平车,高高地垛着一车干草,走得很慢。我说, “他这是拉不动,我们来帮帮。”听了我的,几个男生就一齐帮着推,边推还边唱 “学习雷锋好榜样”。正唱得高兴,一下子从前面绕过个老汉,张口就骂:“我日 你灰祖祖的们。毛驴原本还拉不动,你们还扒车。”边骂边扬起鞭子朝着我们抽来。 我们不敢反答,慌忙跑开了。 “血!血!”跑出一截路,有同学指着我右脸说。我一摸,一手血。刚才顾着 跑,没觉出疼。一见血,我才觉出右脸生疼生疼的。同学们手忙脚乱地帮我擦,我 们身上又没手帕又没纸,就拿脏手擦。越擦我越疼。正好是数学何老师骑车过来了, 她赶快带着我返回学校,李校医说:“怎么回事,又是个你?你可真是贵人多灾难。” 我右脸上贴着一块白纱布回了家。我不敢说是让鞭子抽的,我说是我自己跑的 时候不小心让树枝给戳的。又上俄语课时蒋老师摸着他自己的右脸说我:“你看看 你,人家让你学雷锋做好事,可你却是帮着毛驴推车,帮毛驴就帮毛驴吧,结果还 挨了一鞭子。我看你真是个倒霉蛋。”同学们都笑,我也笑。 我的这件好心没好报的好人好事,全校都知道了,也都知道“脸上贴纱布的那 个同学是个倒霉蛋”。自那以后,我的外号不叫应县蛋了,又叫成倒霉蛋了。 我们班学雷锋,还有更失笑的事,都让学校给点名了。 陆海空的家是东关农村的,他是住校生。在食堂吃完饭,他就上了街,想做点 助人为乐的事,左找右找找不到该做个什么好。一个瞎子在街角卖药,有一声没一 声地喊:“六六粉,卫生球儿——”瞎子的音调还没落,他冲着瞎子喊:“你妈揣 你舅舅鸡儿——” 听有人在起哄,瞎子不喊了,收拾药摊儿站了起来。这时候陆海空走到了瞎子 跟前,问说:“你不卖了?”瞎子说:“回家吃饭呀。”他说:“正好。那我送您 回家。”瞎子说:“用不着,我认得。”他说:“那我也送送您,怕您走迷了。老 师让我们学雷锋,我一送您不就正好是学了雷锋了?”瞎子不让他送,他非要送, 揪住瞎子的胳膊不放手,还提着人家的品足棍儿不给人家。没了品足棍儿瞎子不敢 走路,只好由着他。瞎子问他是哪个学校的,叫个啥名字,他都告诉了,还说: “你别到学校去表扬我。学雷锋做好事,是不留姓名的。”他最后把瞎子送过了马 路说:“你不是说自己认得吗?这下你走吧。我也该回学校了。” 陆海空的这件事被学校点名批评,全校上完早操,教导处主任在台上说:“人 家那个瞎子本来是自己就能回了家,他非要送。但人家回家根本就不用过马路,可 他硬把人家揪过了马路。他把人家揪过了马路后,如果再把人家揪过来也算。他不 是,他是把人家揪过了马路就不管了。这不是好人好事,这最多叫做好心坏事。” 台下的老师和学生都在笑,田老师也在笑,可笑得有点不自然。 教导主任等台下静下来,又从兜里掏出张信纸,展开说,这里还有封信我给大 家念念,这又是六二六班的事。他边说边展信。同学们都看田老师,田老师的脸色 严肃下来,看台上。 教导主任故意放慢速度,说:“但,这次是,表扬信。表扬,六二六班的,孙 慧英同学。”田老师的表情这下不太自然了。看着台上,等下面说什么。 孙慧英是我们班里家庭最苦寒的一个,学校组织同学们看电影,每人收五分钱, 她都交不起。她每天中午放了学不回家,先到菜市场的垃圾堆去拾那些扔掉的菜根 菜帮菜叶,这个菜市场如果拾不满一兜,她还要到另一个菜场去。这事她不回避同 学,明着说我们家没钱,买不起。她这样,同学们反而都不笑话她。学校包电影时, 同学们都主动地替她出钱。几天前,她在菜场的垃圾堆捡菜时,看见半个信封,鼓 鼓的。她捡起一看,里面是七个人一年的“市民食品供应凭证”。政府对市民供应 的肉、蛋、糖、菜、豆腐等等的食品,都得拿这种供应证来购买,买一次,从上面 往下剪一个印好了的邮票大小的方块。这种供应证正面印着“私自剪下无效”,背 后又印着“遗失不补”。这可是宝贝东西,花二五一万也买不到。谁家丢了,那可 要急死。她当下就把它交到了菜场的办公室。 教导主任在台上说:“这叫拾金不昧,这叫雷锋精神。为了表示感谢,失主专 门买了一支英雄牌儿钢笔赠送她。”教导主任把钢笔掏出来,向台下的同学们摆摆 说,“请这位拾金不昧的同学上台。大家欢迎。”台下一片掌声。孙慧英正好有病 请了假,田老师在热烈的掌声中走上了讲台。 团委布置让所有的黑板报都换成学雷锋的,各班之间要比赛。我们班后墙的黑 板原来是贴堂的地方,有仿,有考试卷子,还有好的图画作业,里面就有我和岳林 林的《我们家的一角》,这是图画老师布置的课堂作业。我们家房间的四个角落什 么也没有,空空的,画的时候我只好把我的乐器秦琴,在想象中挂起来,画进了《 我们家的一角》里。岳林林画的是炕上的一角,她先画镂花暖阁,暖阁后面是炕上 垛着的被子,被子上面苫着花床单。图画老师说我们的这两张都画得好,就让班长 给贴在了后黑板上。田老师决定把该贴堂的作品贴在教室两侧面的窗户与窗户之间。 后黑板用来办墙报。他让图画老师推荐办墙报的人,图画老师就推荐了我和岳林林。 星期六下午放学时,田老师告诉我让明天上午九点来班,我没问什么事就答应了。 我妈不怀疑我会说谎,就放我出来了。一进教室,我看见岳林林也在。她看见我, 笑了一下。我们没说话,我们从来没说过话。 田老师让我在正面黑板上,照毛主席的笔体写“向雷锋同志学习”这几个字, 让岳林林画雷锋抱着枪的那张像。他告诉我们规格尺寸后,说咱们这次是试着来, 不是正式的。没用一个钟头,我们都完成了。效果不错,他很满意。他把事先设计 的一个板样给了我们,让照着这个样子,在后面的黑板上正式办报。他一大早就来 了,把后面的黑板用黑墨水刷洗得黑黑的。有了头一次的试画,这次的效果就更好 了。田老师把事先就选出的几段雷锋日记,让我往黑板上抄。我看了看后,建议取 几段日记,把《学习雷锋好榜样》这首歌抄了上去。他连声说好好好。 田老师出去给找《学习雷锋好榜样》歌曲,教室里只剩我跟岳林林。我们各做 各的,谁也不作声,我想说句话,不知道该说个什么。我连头也不敢朝着她那儿转 一下,只是蒙住脑袋写自己的。我能听见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的那种吱吱咯咯的声音。 我心想,说句话怕什么。心说不怕,可嘴里不敢说。我有点急,如果再不说句 什么的话,田老师就要来了。正发急,岳林林开口了:“你家还有啥乐器?”她冲 着黑板问。我在班里吹过口琴,在《我们家的一角》画过秦琴,这她知道。我说: “还有箫。”我也是冲着黑板回答。 她说:“你还吹箫?”我说:“你也会?” 她说:“我哥吹得好。我是跟他学的。”我说:“我吹得不太好。” 她说:“你弹秦琴用的是啥拨子。”我说:“是用步枪的子弹壳。” 她说:“跟哪儿寻的子弹壳?”我说:“我以后给你一个。” 她说:“来了,田老师。” 我们的说话停止了。 我们班“向雷锋同志学习”的专栏板报,受到了校团委点名表扬。 过了些时,田老师主动找我谈话,他说他是按照学号的顺序看学生的档案,来 熟悉同学。他说因为我的学号在最后,所以他是刚刚才知道我的情况。知道我父亲 是革命干部,知道我是从省重点学校大同一中转来的高才生。还知道我家的经济状 况,说我家每人每月的平均生活费,是他们家的六倍,在班里是第一位。我听出他 那话的意思,是说我穿得比别人好些是可以原谅的,可以不当作小资产阶级来看待。 最后他让我写入团申请书,还教给我怎么怎么写。他让我就在他的办公室写,写完 就留给了他。 回家我跟我妈说了老师让我入团的事,我妈说:“入那做啥?你好好儿学习哇, 别的都寡淡。” 阴历年前,我妈说好几年了没给俺娃做新衣裳了,老还穿小学那会儿的小大衣。 她要给我做身新衣裳,我说我不要,您给我把小大衣用水刷刷干净就行了。 正月十八开学的第一天,同学们发现,所有的女生全部换了新衣裳。进班早的 女生,同学们倒也不说什么,那些来得较迟的一进教室,男生们就统一地大声说: “噢——又一个花大姐儿。”不一会儿又进来一个:“噢——又一个花大姐儿。” 我们大同的孩子们把花蝴蝶就叫花大姐儿。被叫做花大姐儿的女生,不知道同 学们为啥用这种起哄的方式“欢迎”自己,在满教室的哄堂大笑中,脸红红地赶快 坐在座位上。 要有男生穿了新衣裳进来,同学们也欢迎。男生们不是穿黑的就是穿蓝的。要 是穿黑的那就喊:“噢——又一个黑面蛾。”要是穿蓝的,那就是:“噢——又一 个鬼灯蛾。” 门开了,进来个穿蓝的,同学们又都“噢——”了一声,停住了,没把“又一 个鬼灯蛾”说出来,都憋住嘴笑。 是田老师进来了。他见同学们都笑,他也笑。 田老师穿了一身新崭崭的蓝衣裳,不是大裤裆的了,是裁缝铺做出的制服样。 再看脚,穿得也不是家做的千层底儿牛舔鼻了,是商店买的那种带气眼的高脸儿鞋。 “这有什么好笑的?过年了嘛,也换身新衣裳。”他抬起胳膊打量着自己的身 子说,表情有点不好意思。他是以为同学们笑他穿了新衣服。 没过两天同学们就都知道了,田老师穿新衣裳是因为他结婚了。对象也是个教 员,姓陶,在城区九小。他的办公室就是新房。自结了婚,他的办公室就有一股香 皂味儿,挺好闻。有个下午的自习课,田老师把我叫出去,让到他办公室,说陶老 师等我。我不敢问是什么事儿,就去了。我喊了声报告,门开了。陶老师笑笑地说 :“你是曹乃谦吧?”我说噢。她说:“你知道我是谁吧?”我说知道,是陶老师。 陶老师眼睛大大的,眉脸有点像电影《洪湖赤卫队》里的韩英,但比韩英好看。 她说:“听说你口琴吹得可好呢。来,你给陶老师吹吹。”她打开口琴盒儿, 把口琴倒出来。口琴是用手绢包裹着的,看样子没怎么吹过,电镀光亮闪闪的。我 给她吹了我最拿手的曲子《游击队之歌》,她夸赞说:“呀呀呀,真好。真好。效 果就跟是手风琴演奏出来似的。快教教陶老师。”我不会教,说了半天也说不出是 怎么吹成那个样子。她说:“那你再吹,陶老师听。”她点了几个曲子,我都会。 正吹着,田老师进来了。她说:“这个小鬼是个天才,以后总能当了音乐家。”她 问我还会啥乐器,我告诉她说家里还有什么。她说:“好好儿朝这方面发展哇,小 鬼能行。”田老师说,我们班还有个女生也是个这方面的天才。我知道,他是说岳 林林。 除了在星期日办板报,平时我和岳林林没说过话,不仅是跟她,跟别的女生也 没说过。不仅是我,班里的男生和女生都不说话,相互也不看。有一次去厕所时, 远远地看见岳林林从女生厕所出来了,我的心一下子就乱了。越走越近,看看前后 没人。说句话。说个啥?眼看着到了跟前,再不说就要错过去了。 “厕所人多不?”我们前院的厕所小,学生常常在外面排队等候。我一急,就 问了这么一句话。问的时候我没把步子停下来,她也没停,走过去了。我听见她在 我的背后大声回答说:“不多——” 她的回答,让我一下子想到这句问话很不合适。厕所人多不?这叫什么话。问 人家从女厕所出来的女同学厕所人多不?这叫什么话。我不由得冒出了一身热汗。 岳林林也真是的,我着急了问错了,你不回答就算了,可你却是大声地回答 “不多”。“不多”是啥意思?莫非是说:“不多,你去吧。”她这明显是带有嘲 笑的意思。自那以后,我就老躲着岳林林,一看见她就想起“厕所人多不”,脸就 不由得在发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