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开完会,学校早放学了,天有点发黑了。我赶快往家返,半路碰到了我爹,是 我妈不放心我,让他到学校寻我。我问爹,您不是下午坐火车回怀仁?我爹说,你 妈说让我再迟走两天。我跟我爹说我入团了,还让我当团支部的宣传委员。我爹说 俺娃是个好娃。一进家我又高兴地说,妈,我入了团了。我妈说,啥团。我说共产 主义青年团。我妈说:“入那做啥。好好儿学习才是正经。你爹倒是个打小日本儿 的老党员。可工作了几十年,又把他打发到了村里了。” 我爹说:“俺娃甭听你文盲妈瞎说。” 我爹在一九四四年就参加了共产党,离开农村打游击,解放后在大同县政府工 作,我们家就住在大同城。一九五九年大同县和怀仁县合并成一个机构,叫大仁县。 两个县的干部就重新组合,把我爹组合到了远离大同八十里的怀仁城。不到两年, 这个大仁县又分成了大同和怀仁两个县,这个时候,原来是怀仁县的人员,活动活 动就趁机调到了大同工作。因为我爹从不活动,永远听从党的安排,于是把本来在 大同工作的我爹,留在了怀仁县。后来又说他农村工作经验丰富,就又把他从县城 给安排在了公社。 我妈就为这个事,一说起就气愤。 我爹说:“到农村哇咋。不是到了农村咱们能有地种?直见的别人的娃娃饿肚 子,咱们娃娃不饿。”也只有我爹说这种话的时候,才能堵住我妈的嘴。 刚才在回家的路上我还处在神秘的兴奋中,觉得自己长大了成熟了,可让我妈 一盆冷水,把我浇得浑身凉。但我不敢反驳,悄悄吃了饭,然后学习。这样,我妈 就认为我这是在做作业,就不骂我了。 我趁着做作业,给苏一清写了一份入团申请书。 苏一清家是煤矿的,她住校,每天都是早早地就进了教室。我也早早地去了教 室,乘值日生不注意,跟她说明了我的意思,把申请书给了她,让她抄完还给我。 第二天,我又是早早地就去了教室,她早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她把她抄写的申请 书给了我。我说:“我的那个呢?” 她说:“不给你啦。” 我说:“那可不能让人看见。” 她说:“我藏了,看不见。” 我有点不明白,她把我的那个底稿留着有什么用?值日生进来了,我们不说了。 尽管田老师说我们要保守团的机密,但是谁发展谁谁发展谁这件事,很快就在 班里不是机密了。我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岳林林。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总不能跟 她说你的家庭成分是资本家,田老师说你不能入团。 我有点痛苦。 后来在星期日办黑板报的时候,我发现岳林林还是跟往常一样,该说什么还跟 我说什么。看不出半点对我有意见的样子。这下我才放心了。我猜想她的母亲肯定 和我的母亲一样,不稀罕让孩子入什么团。 第二天中午放学,在路上遇见了发引的队伍。前面是吹吹打打的鼓匠班,后面 是拉棺材的马车,车上有个小孩打着引魂幡,车后紧跟着的是几十个戴孝的男人, 都拄着丧棒在号哭。我一下子想起了我妈。想起了那次,大夫把我妈的米面布袋割 掉后,她躺在医院病房里,我咋喊也喊不醒她。如果当时我妈死了,那我怎么才能 把我妈背回家,背回家我怎么才能买到棺材,怎么才能把我妈拉回应县下马峪,怎 么才能雇到鼓匠班,怎么才能组织起人把我妈埋在坟地里?我妈就我一个孩子,谁 给打引魂幡,该怎么号哭?我越想越觉得这个事情是没办法处理了。我撒腿就跑, 跑回家趴在炕沿上哭。我妈问咋了咋了,谁欺负俺娃了。我说没人,我妈说那你咋 了。我就哭泣着把我刚才那一系列的难解决的问题跟我妈说出来。我妈一听,哈哈 就笑,可笑着笑着她也流下了泪。她边擦泪边笑着说:“你真是个愣娃娃,你真是 个愣娃娃。”见我还哭,她一下子恼了,大声骂说: “做作业去!” 我这才不哭了。 暑假,我跟七舅舅回了姥姥村。是他用自行车带的我。我是在车大梁上跨坐着。 车的后衣架是个大帆布提兜,里面装着好多东西,都是我妈给姥姥带的。我的书包 是在提包上面捆着。我说七舅舅可得捆好,别给我丢了。七舅舅说可捆了个牢,想 丢也丢不了。我妈一会儿想起这了,一会儿说忘了那了,吃完早晨饭,直磨蹭到九 点了我们才出发。 七舅舅背着草帽,我背着箫。按我妈吩咐的,骑骑缓缓骑骑缓缓,我们中午一 点到了怀仁。我们没进城,在路边的瓜地买了个西瓜,吃完就又上路了。我们还按 我妈妈吩咐的,骑骑缓缓骑骑缓缓,赶下午五点到了应县城。在应县木塔底下的凉 粉摊一人吃了一大碗凉粉,又坐在木塔下,我吹了一曲《阳关三叠》,七舅舅吹了 一曲《苏武牧羊》,缓好了,这才起身,向南山下前进。姥姥村有个金灿灿的名字, 叫钗锂。天快黑下来的时候进了村。一百八十五里路,我们用了十个钟头回来了。 一入院我就大声喊:“姥姥——” “哎哟,招娃子。哎哟,七娃子。”姥姥跌跟跄头地从家里迎出了院。 “看跌倒看跌倒!”我也赶快跑过去,扶住姥姥。 七舅舅每次放暑假有两大任务,一是打炕,二是抹房顶。还有两个小任务,一 是编筐子,二是缚笤帚。这几项任务我都要掺和。我跟七舅舅学会了缚笤帚,我是 为了玩儿,专门挑着最低的黍秸缚。姥姥说我缚的笤帚比舅舅缚得顺眼。我就决定 给我们家缚一把,缚了一把又想起了后院师父,那就再给他也缚一把,越缚越上瘾, 那就再给戴老师也缚一把。共缚了三把。都是小小的,比手掌大不了多少。七舅舅 缚的那些,大小最少是我的三倍也多。缚完了,有点累了,我就出村到大野地寻疤 存银,跟他去放羊。 我跟疤存银去放羊,也主要是想听他唱放羊歌。我最好听他唱《割莜麦》,他 唱一百回我也想听一百回。疤存银的放羊狗真灵,我走一年了,它都认得我。我一 吹箫,它远远地跑出来欢迎我。疤存银也认出了我,大声地唱给我听: 哥哥在山上嗖喽嗖喽割莜麦 妹妹在山下圪嘣圪嘣挑苦菜 疤存银这也是在欢迎我。他唱完,我也放开声给他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到了跟前,他问我,你这是唱的啥曲儿。我说是《冰山上的来客》插曲。 他说:“哪的来客?” 我说:“冰山上的来客。” 他说:“来做啥了?” 我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打岔儿说:“你还唱哇你还唱哇。” 家里打了炕,我们就在大门洞铺着羊皮褥歇晌。 我梦见了我妈,梦见我跟我妈说:“妈,你没有米面布袋了。可我的米面布袋 长大了,我能够养活你了。”醒来后我跟姥姥说了这个梦,姥姥说俺娃是想妈了。 俺娃想妈就上房顶去,不保就能着。 姥姥村离县城三十五里,可站在姥姥房顶,就能着城里的木塔,还能数清一层 一层的塔檐。着着,我一下见我妈了,我就大声喊:“姥姥——我着我妈啦——” 说着我就快快地顺着梯子下了房顶,边跑边“妈妈”地喊,向村外跑去,去迎接我 妈。姥姥让舅舅追我,舅舅“招人招人”喊着我的小名儿,跟在我后头。 真的是我妈来了,还有我爹。他们两人拉着小平车,车上垒垛着大煤块,煤块 上是菜。他们昨天就起身了,是跟怀仁我爹的那个村来的,那个村到应县城是五十 里,他们在应县城住了一夜。今天一大早就跟应县城出发了,可这三十五里是上坡, 我爹拉我妈推,一个钟头只能走三里多。 姥姥说你看这怪不怪,娃娃说梦见你了你就真的来了。我妈问我:“做作业了 吗?”我说做了,天天做,我不敢跟她说我到大野地跟疤存银放羊了,我怕我妈说 “那你一了儿就跟他放羊哇”。我在车上咋找,也没找见大片刀,问我爹,我爹说 炭又不是吃的,炭没人抢。 我爹公家有事,不能多住,他们歇缓了两天就又走了,回了我爹的那个村。我 们都商量好了,开学前,我跟我舅舅也要到我爹村,在那儿打一尖,再到大同。 离开学差三天了,我跟七舅舅往怀仁返。 这次的路程短,不到九十里,我们不急,快中午了才出发。从村到县城一路下 坡,三十五里路一口气儿就到了。像回的时候那样,是在凉粉摊每人吃了一碗凉粉 后,又坐在木塔的背阴凉儿下歇缓,风一吹,那才叫舒服。我又拿起箫,吹着吹着, 觉出身旁站过了几个人。我继续吹着的同时,看了他们一眼,是三个年轻人,两男 一女。我端正了姿势,继续吹。吹着吹着,那个女的跟着我的曲调唱起来,唱得真 好。我低下头,运足气,把箫的音量放到最大,为她伴奏。“……要说起义的嘎达 梅林,是为了蒙古人民的土地”。当曲子在慢慢的旋律中结束后,周围响起了掌声。 我一抬头,“啊!”地喊了一声。刚才我身旁的那三个年轻人,现在变成了四个。 刚才唱歌的那个女青年的旁边,又多出了一个女青年。这个多出来的女青年不是别 人,是岳林林。她的手刚鼓完掌,还合十在胸前,脸红红的,跟我笑。 岳林林介绍说那两个男的是她的大哥二哥,那个女的她叫祥云姐。他们男的英 俊,女的漂亮,个个儿都是文质彬彬的样子,岳林林还背着秦琴。他们四个人骑着 三辆自行车,专门到应县旅游,看木塔来了。我正要给他们介绍我七舅舅,那个祥 云姐说:“不用介绍,从眉脸就能看出,这是你的哥哥。”我说:“不是,是我舅 舅。”祥云姐说:“啊!真失笑。咋能是舅舅?”我说:“人们倒是常把他认成我 哥哥,那次在澡堂洗澡时就有人也认成是我哥哥。”说完,我觉得不合适,跟人家 说“澡堂洗澡”干什么,这又跟“厕所人多不多”是一个水平。幸好这时岳林林把 秦琴递向我,我赶快接过来。琴弦儿下压着的拨子,正是我给岳林林的步枪子弹壳 儿。去年给的时候我没跟她讲,是乘着同学们不注意,偷偷地放在了她的柜壳里。 她见到后也没跟我讲,只是在两个月后换板报时,才瞅了空儿说“我哥说子弹壳儿 当拨子真好弹”。 我抠出弹壳,“叮铃咚”拨了一下弦儿,紧接着就弹开了。 我弹的是《骑兵进行曲》。 这时候围观的听众更多了,都“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地喊叫。我把琴递给了岳 林林,说让你哥哥给来一曲。她给了她二哥。她二哥比我弹得好,我觉出人家那是 专业的演奏。弹的曲子我没听过,有种异国情调。她二哥说是《卡门》。我七舅舅 问,是梅里美的《卡门》?她二哥说是。 七舅舅看看日头说,咱们该走了。 车后我的那三把笤帚绑绳儿有点松了,七舅舅解开重捆。那个祥云姐拿起一把 说:“哎呀呀,你们快看。真好玩儿。正好睡觉时扫褥子。”我说:“那我就给你 哇。”她看我。我说:“是我自个儿缚的。你看好你就拿去玩儿哇。”祥云姐说: “是你缚的,那我就更不客气了。”我又拿了一把递向岳林林:“你要不?”她没 说话,看她大哥。祥云姐赶紧说:“要要要。”说着就替岳林林接住了。 我们骑出老远,在就要拐弯的时候,我又转回头,他们也还在看着我们,好像 是还在说话。但愿他们别想起我的“澡堂洗澡”,也但愿岳林林别跟他们说起“厕 所人多不多”的笑话。 路上我跟七舅舅说:“我吹箫那会儿见他们是站过三个人,咋后来就成了四个 人了?”七舅舅说:“你那个同学是在他们的背后躲着,你吹完了她才钻出来。” 我说:“那个祥云姐唱得真好。”七舅舅说:“这个祥云真的有点史湘云的意思。 大说大笑的,说话也不拐弯。”我想想说:“就是。她喜欢那把小笤帚要就要吧, 非说是睡觉扫褥子。做啥哇不行。”这么一说,我一下子想起了自个儿的“澡堂洗 澡”来了,说不定他们那伙人这时候也在议论我。 到了怀仁清水河,才知道我爹又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说是初三了,可以骑车 了。他见过我骑车,知道我技术没问题,他问我这么远的路,能骑回大同吗?如骑 不动这么远的路,那就到怀仁火车站托运。我说能,口气很坚决。七舅舅也给保证 说没问题,他给我把车座儿放到最低。这次我们天不亮就吃了饭,早早就出发了。 七舅舅带着我妈,我妈的背上又背了些菜。我的后衣架上是那个大帆布提包, 我妈在里面给填了些玉茭棒,还有些别的。提包上捆着我的书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