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到了怀仁给我妈买了火车票,我和七舅舅跟她分手了。 我们歇缓后,又把提包和我的书包捆在了七舅舅的车上,见我上下车有点妨碍, 七舅舅把箫也替我背上了。可是,骑了不到一半的路,就出了问题。不是我骑不动, 是我的个头低,腿短。坐在座儿上一左一右地拿脚尖探脚蹬,路短不觉得有什么, 路程长了,大腿两内侧让车座儿磨得实在是疼得受不了。那我只好不坐座儿,坐在 大梁上骑。这样的骑法也坚持不了多长的路。问七舅舅还有多远,他说还有一半的 路程。 我的妈呀,这可怎么办?七舅舅拧草绳拉我,草绳松了,吃不上劲儿,等于没 拉。草绳紧了,吃上劲了,可是一,草绳就断了。这根本就不是个法子。怎么办? 唯一的办法就是咬紧牙关,忍着疼痛,骑吧。按我妈教给的,骑骑缓缓骑骑缓缓, 骑吧。实在是骑不了,那就推。想起我爹在给我买第一辆车时,也就是七舅舅现在 骑的这辆车,我爹就是一步一步地从怀仁推回了大同。 我爹不会骑车,不会骑车的人推起来更费劲,但他硬是一步一步地推回了大同。 爹爹能做到的,我也要做到。 我问七舅舅还有多少里,他说还有三十里。我说:“这样吧舅舅,咱们一根电 线杆一根电线杆地数,数到二十根电线杆时,咱们坐下来缓。缓起来后再数,再数 二十根电线杆再缓,缓完再走。”七舅舅说:“咱们十根十根地数。”我看了看路 边伸向远处的电线杆说:“十五根,不能再少了。”于是我们就十五根十五根地数 着,数着数着没电杆了,就数树。树的距离短,我们数五十根。我们就这样地,缓 着,数着,缓着,数着,往前推进。 就这样,骑不动推,推不动骑,走一步算一步,骑一截算一截,硬是回到了大 同。我远远看见在西门外的护城河桥口的路灯下,站着个人向我们方向,后来就向 我们迎过来,我觉得像我妈。再走走,就是,就是我妈。 “招娃招娃——”她在喊。 “妈,妈——”我一下号开了。 我的大腿两内侧早已经洇血了,看样子快破了,血就要往下流。七舅舅进后院 儿跟慈法师父要了紫药水,给我抹上。一会儿慈法师父又给送来了跌打丸,他说喝 了是止疼的。 喝了一碗红糖水,我缓过点劲儿了,有了说话的力气,我跟我妈说:“过了十 里河时有辆空卡车,舅舅拦住跟司机说想坐坐他的车,司机说他拐弯呀。可他没拐 弯,他是不让我们坐。” 我妈说:“天上下雨地下滑,自个儿跌倒自个儿爬。多会儿也得靠自个儿。” 我说:“妈,连清水河到怀仁那十里算上,今天我自个儿就骑了九十里。” 我妈说:“行!俺娃像曹敦善的儿子了。” 再开学我就是初三年级的学生了。戴老师布置的开学后的第一篇作文是《游记 一则》。有的同学说哪儿也没去过,戴老师说哪儿也没去过的,那就写去年冬天的 拾柴。 岳林林这次的作文得了最高分。她写的是到应县旅游,文章里用了几个我以前 没听过的四字词儿“物华天宝”呀“地灵人杰”呀。还说是在应县木塔下碰到了过 去的老同学,“他乡遇知己,实在是缘分啊”。戴老师的评语是:情真意切。 我的《游记一则》写的就是骑着自行车,咬紧牙关回大同的这件事。同学们也 早已经知道了我的这件事,因为开学后二十多天的时间里,我走路还是八叉开腿走, 尽量不让大腿根和裤子磨住。那血洇的地方最后都结了干痂,那血痂都掉了以后, 我这才算是好了。 我问孟牛牛你放假做啥了?他说受。我说受啥?他说盖房。 学校在假期新盖了两排房,让初二的班主任挑家庭困难的学生当小工,受一天 给八毛钱。田老师把孙慧英挑上了,孙慧英悄悄告诉了孟牛牛。孟牛牛家本来是不 困难的,也硬要求着参加进来了。他这么说,我想起七舅舅在大日头下光着膀子修 房顶。我看他的脸果然黑得就跟我七舅舅的一样。可我看看孙慧英,半点也不黑。 孟牛牛说,人家不知道是啥皮肤,咋晒也哂不黑,一假期也没把人家晒黑。孟牛牛 说这话时,脑袋摆来摆去,一股牛哄哄的样子。 他说你来你来,把我领到他的座位跟前,从柜壳掏出书包,放在桌子上,把手 探进书包,打开文具盒,叫我看。我看见文具盒里有根钢笔,我伸手要掏,他马上 把文具盒盖住了。跟我悄悄地说:“给我了。她。”他这么一说,我想起这根笔是 孙慧英的,就是那次拾金不昧奖励她的英雄牌金笔。我好羡慕哟。 学校通知,这个学期的自由活动课取消了,改成了班主任讲话时间,叫做班会。 说是班会,不是大家说,是班主任一个人说。这是学校的安排,让班主任抓学生的 思想。田老师说,我们要继续学雷锋。同学们底下说:“哇——又让办好事。”田 老师说:“你们以为学雷锋就是帮毛驴推推车,帮瞎子过过马路?”同学们都掉转 头看我和我背后的陆海空。 “不是了。”田教师说。他说得很慢。说说,想想。想不起来,就打开一个本 儿,上面是听完报告的会议笔记。 “以后要从思想上学。改造世界观,世界观也就是人生观。”他说。 “要艰苦朴素。不讲究吃穿。”他说。 “要唱革命歌曲。不唱靡靡之音。”他说。 “要看红书。不看乱七八糟的书。”他说。 “要无产阶级。不要封资修。”他说。 “要政治挂帅。不要分数第一。”他说。 田老师的话我有些不明白,回家问我妈,我妈说:“你听他放屁。农民多会儿 也是应该把多打出粮放在第一位。你要不想学那就回村放羊去。”我说我想学。 我说我想学,可是也不敢在班里表现出来,别的同学也是,谁也不在乎学好学 不好,怕让说是分数挂了帅。再有就是,花大姐儿们都不敢打扮了,补着补丁的裤 子也敢往出穿。全校也都是蓝汪汪一片鬼灯蛾儿。在校门口我还看见了陶老师,她 也是一身鬼灯蛾儿打扮,她说:“小曹,你长个儿了。我远远看着像个你,可不敢 认。咋不来家串门。”我说噢。 在又一次班会上田老师翻开本本讲,孔子他也没有上过什么学校,他年轻时给 人当吹鼓手,哪家死了人了,他跟着去吹吹笙竽,混顿饭吃,可后来就成了有学问 的人了。李时珍也没上过什么大学,照样编出了《本草纲目》。还说李白和杜甫也 不是进士,只不过是个举人。他说了半天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这次我不明白也 不跟我妈说了,怕我妈又怀疑我是不想学习了。 这一学期,我们倒是学了好多的革命歌曲,有《我们走在大路上》,有《红梅 赞》,有《亚非拉人民要解放》,还有《库尔班大叔》《亚克西》等等,好多,都 好听,一个比一个好听。 学校还让我们班代表校场中学,参加了全市环城赛跑。分高中组和初中组。每 个班抽二十个学生,男生十人女生十人。女的没有岳林林,她是弱不禁风的林黛玉。 男的没我,我跑不快,我一跑同学们就笑。我的一百米速度是十八秒多,连女生也 不如。这一定是跟我小时候缺营养有关系。我出生九个月以后就没奶吃了,我妈只 能喂我小米汤和面糊糊,我能够活下来也就很不简单了。我四岁才会往起站,人们 都叫我招软软。但这次的环城跑我也参加了,是给他们抱替换下的衣服。 孙慧英是赛跑当中的棒儿,跑在她前头的一个别的学校的女生给摔倒了,她没 往过超,而是把那个摔倒的女生扶起来,自己这才又跑。但这次参赛的结果,我们 班还是第一,全市第一。孙慧英被评为品德高尚运动员。 凡参赛的学生,市里头每人奖励一双运动鞋。没我的,人家不给编外人员,我 白跟着瞎红火了一气。 学校团委根据孙慧英这次的品德高尚和上次的拾金不昧,直接就把她吸收为共 产主义青年团团员,和苏一清他们这批一块儿举行的宣誓仪式。 怕影响了升学率,以前初三的学生要重点保护,尽量不参加学校的集体活动, 他们的任务是“学习学习再学习”。这学期变了,也让我们去大野地拾柴火,而且 不是一天,是两天。这哪是拾柴,整个儿一个玩儿。 六二五班的班主任也是个年轻人,他直怕我们班比他们强,就跟我们。要叫我 看,他们班男生的素质不如我们,但女生比我们班的强。就拿长相来说,我们班的 女生普遍都不错,但没有拔尖的校花。我们班的岳林林是最好的了,但跟人家班比, 那就差了。到人家班,最多排个中上等。再一个是,人家班的女生里有两个学校的 干部,一个是学生会的,一个是团委的。我们班没一个。人家班女生有两个跑得快 的,一个是二百米,一个是三千米,都是市纪录的保持者。他们班的男生就不行了, 差我们远了。在前些日的全市班级环城赛没选他们班,也正是因为他们的男生不行。 这次拾柴他们又跟我们上了。学校要求以班为单位,整队出发。人家班又是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那种样子,我们班做不到,每个人提着根绳子,再 用心也走不齐整。可人家班同学的手里都没有绳子,人家班是专门有个学生把绳子 用自行车带走了。返回的时候,我们的柴捆是横着背的,同学们没法子能把队伍排 整齐。人家班又有新招儿,柴捆都是竖起来背在背上的,照旧能走得齐齐整整。一 进校门,把拿手的“向前向前向前——”歌儿唱起来。就像是打了胜仗进城的解放 军,就差两面有老百姓给他们拍手了。气得我们班同学都骂:看那日显的,一个癣 头,癣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