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寒假前半个月,北京师范大学体育系有六个毕业生来我们学校实习了,我们学 校十八个班,他们正好一人带三个班。带我们三个班的是欧阳,他父亲是归国华侨, 他不让我们叫老师,就让叫欧阳。他带着我们走两圈“一二一”后,就跟我们玩儿。 见同学们耍毛儿,他说来,我先给你们讲讲要领,讲完了就做示范,他打得不错, 先是连打了十几个,毛儿被打到了远处,他用脚尖勾回,踢了几个,把姿势调整好 后,又接住连打,同学们帮着数到四十三的时候,毛儿又被他打远了,这次他没有 接住,掉地了。班长昝元把我推到他跟前说,你给他指导指导。欧阳把毛儿给了我 说:“你先打。看完你的姿势后,我再给你纠正。”我有点不好意思,好像是我要 往下比人家。同学们都说没关系,打哇打哇。再注意岳林林和苏一清,也都是那种 鼓励的眼神,我也只好就打。我的姿势不变,一口气连着打了六十个后,主动拿手 接住,停下来。欧阳让我的表演给惊呆了。他跟同学们说,“你们看,他基本是在 不超一平方米的原地内,连打这么六十个,这还是主动停下来了。我们北京师范大 学体育系没有一个人具有他的这种平衡能力。” 又一节课的课间十分钟,欧阳把他们六个里面的高手给领来了,不是跟我比赛, 是让我给他们表演。我又不动声色地打了六十个。高手老师赞叹说:“这就叫,功 夫深,动作小。”后来,欧阳悄悄指着岳林林让那几个人看,说那就是这个班的林 妹妹。 欧阳提议,想让他教的三个班开展一次打毛儿比赛。六二四班说组织不起人, 不参加。六二五班坚决同意,他们早就想跟我们六二六班较量较量了。他们提出的 办法是进行团体赛,每个班挑选十个男生十个女生,各打各的,然后把总数加起来, 比胜负。我们不同意。在欧阳的协调下,分出男生个人、女生个人、男生团体、女 生团体、全班总团体,五项。人数还是每个班男女生各挑选十名参加比赛。比赛的 结果,我们班输给了六二五班。我们班只赢得了男生个人和男团两项。另三项让六 二五班胜了。 半个月后,北师大老师们走了,我们也该放假了。同学们就这样轻松愉快地度 过了第五个学期。 放了假的第三天我妈就走了,到怀仁了。我爹的那块地在秋天收割下来的豆子 和刨出的山药蛋,挑拣出好的拿回大同。不太好的豆子留在那里等到冬天做豆腐, 把不太好的山药蛋都磨成淀粉,准备到了冬天做粉条,背回来过大年。我说我也去, 我妈不让,让在家喂鸡子。要不还得把鸡子捉到五舅舅家。暑假时就是把鸡子捉到 了那里,可鸡子到了生环境,认不得路,丢了两只。 我妈不让去,那我自个儿在家正好看闲书。腊月二十三那天的下午,我躺在炕 上盖着毛毯看《儒林外史》,有人敲窗玻璃往家里看,问曹乃谦是住这儿吗?我抬 起头正要回答,她先说话了:“就是就是。”说着就拉开门进来了。我愣怔了一下, 认出了她:“哇,是祥云姐。” “我一就认出了你。就你自个儿?”她说。“我妈到怀仁了。”我说。 “那你等等。”说着她就出去了,一会儿把岳林林领进来了。岳林林说祥云姐 中午喝多了,头疼,她们是出街风凉风凉,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儿。 “哪是走着走着走到了这儿。我们是专门给你送麻糖来了。”祥云姐说。岳林 林有点不好意思,说:“是祥云姐自己在家做的。她说,走,咱们给曹乃谦送去。 问我认不认得你家。我好像听说你是在圆通寺庙院住,就试着来了。”岳林林说。 “我们不能白要你的小笤帚。给给,看好吃不。”祥云姐让岳林林把提着的花 布兜兜放炕上,掏出个报纸包包,展开,里面是米谷麻糖,足有一斤多,都切成骨 排块儿。我尝了一块,淡淡的甜里,又有股淡淡的煳味儿。我说真好吃。心说那个 湘云会做针线,这个祥云会做麻糖。 “你是不是姓史?”我问。“我就姓史。你咋知道?”祥云姐说。 “我七舅舅猜的。”“你七舅舅保险说我愣虎虎的,像个史湘云。”一听这话, 我笑了。她说:“你看,我猜对了。”她这么一说,我更笑得厉害了。 她四处处着,看我们家,看完说:“你们家咋这么简单?几乎是啥家具也没有。 对了,才子多从寒门出。”岳林林说:“你胡说去哇。人家家可比你家有钱。”她 说:“呀,对对对。想起了,你说过,你们班数曹乃谦家有钱。你爹挣多少钱?” 岳林林脸红了,皱着眉头说:“祥云姐,你酒还没醒?”我说:“听人说喝多 了酒,吃点咸菜就好了。你吃不?”她说:“吃。啥咸菜?” 我取了碗和筷,岳林林说你真给她捞呀,我说真的吃点咸菜就酒醒了。我从腌 菜缸给捞出红萝卜和黄地梨儿,还有黑色的雪里蕻。 “哇。这颜色就真好看。哇,是地梨儿。我年长没见地梨儿了。你们这是跟哪 儿弄的?”说着,拿手捏住地梨儿就往嘴里放。“哇。真好吃。林林,你尝。”她 又捏起一个地梨儿给岳林林,岳林林摇着手躲开了她。她又把捏着的地梨儿放进了 自己的嘴里,吃完又捏起一根雪里蕻,边嚼边说:“不吃你愣去哇。”岳林林说: “走哇走哇,你不走我走呀。”说着,把花布兜抓在手里。 她说:“等等等等,我还有个任务没完成。我还没听曹乃谦吹口琴呢。”岳林 林说:“就一支曲子,听完就走。”她说:“行行行。” 我想起了她唱得好,说:“我吹。你唱。”她说:“行行行。”我没跟她商量, 吹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过门儿。她说:“等等等等,我得漱漱口,嘴咸的。” 岳林林指着她说:“你算是你算是。”她说:“跟乃谦怕啥。我总觉得他早就 是我们的小朋友了。是不是?”我笑着说:“是。” 祥云姐的话是有点多,但歌唱得却是更好了。在我的请求下她又给清唱了那次 岳林林的二哥用秦琴弹奏的《卡门》。唱完了这两首歌,她好像是冷静了下来。岳 林林见她不乱说了,就没催着走。她们翻看我摆在后炕的一摞书,那是七舅舅放假 时跟学校借的外国小说,里面就有法国梅里美的《卡门》。我想起岳林林说也在学 吹箫,就把箫递给她,她没扭捏,吹了一曲《牧羊姑娘》,运气的技巧还不行。在 闲聊中我才知道,祥云姐比我们大三岁,是雁北艺校的学生。 天快黑的时候,她们走了。我把她们送出了街门。祥云姐把手伸出说:“来, 跟我们的小朋友握握手。”我从没跟人用这种方式告过别,跟男生也没有。她握着 我的手说:“小朋友真好。”我看岳林林,她躲在远处看我们。 她俩向东面的巷子拐走了。我正要转身进院,我妈喊我。她从大西街过来了, 背着大口袋,里面是冻豆腐和冻粉条。进了家,我妈问:“刚才那是谁?跟你拉手。” 我说:“是给咱们家送麻糖来了,是我们的音乐老师。”我妈说:“寡也不寡,老 师给学生送什么麻糖。好好儿学习!”我说噢。我心说,好危险,她们要是迟走三 分钟,可就糟了。 正月十五那天吃饭的时候我爹说:“今儿是我娃娃的生日。”我妈说:“我娃 娃命好。一世界人给我娃娃过生日。”我爹说:“我也走南闯北的见了会子世面, 可我一概没碰到过有谁还是正月十五的生日。”我妈说:“也难。”我爹说:“再 有半年俺娃就考高中呀。我看还考他一中。省重点。” 我妈说:“得好好儿学。新车也给你买上了。”我说:“噢。” 我妈说:“就会个噢。能不能考住?”我说:“噢。能。” 我爹说:“就叫你一天把娃娃吓唬的,连话也不敢说。” 我妈说:“开学得抓紧。早早起,心亮心亮就背书。你没听人说千日的胡胡百 日的笙,背书全凭一五更。” 我这个文盲妈也不知道是听谁说过的这话,反正我得听她的。 天稍微暖和点,我妈就开始叫我出院背书。以前我妈是做熟饭叫我,这个学期 我妈是一醒就叫我,让我下地洗了脸,坐在大殿台阶上背书,生字、诗词、古文、 定式、单词、语法,凡是书后要求的,我都背,没要求的我也背。我妈喊“进来吃 饭哇”,我才停下来。星期日饭就要吃得迟些,我妈把鸡也放开了,没腿鸡一拐一 拐地蹦向我,听我背书,我伸手摸它,它也不跑。 自从加了早背,我妈又给我加了一项午睡。不想睡你也得睡,还教给说让脸上 盖块手绢。她不睡,她把锅盆碗盏端在院里,尽量不出声地洗锅。洗完了就坐在大 殿台阶上丢盹,边丢盹边听学校的钟声。学校中午也是要求住校生午睡的,专门有 个起床的钟声。这个钟声“当当、当当”地一响,我妈就把我叫醒,给块湿毛巾让 擦擦脸。这个时间我去学校,正好不误上课。 晚饭后,那就是她给我安排的做作业时间。当中还让我休息一会儿,就像学校 的课间十分钟。她说,想到后院就走上会儿。我就去后院儿跟慈法师父玩一会儿, 没时间能够下完一盘象棋,那就用象棋坨儿下对角跳棋。下上一盘就赶快回家。有 时候她也说,今就甭去后院了,给妈来他一段儿。她这是让我给她吹一段箫,或者 是弹一曲秦琴。她好像是能听懂似的,背朝着我跨坐在炕沿边,静静地听。我弹完 了,或是吹完了,她就说:“跟木头说话,你当那也难呢。”她不是跟我说,是在 自言自语。她把我耍乐器,一律都叫做是跟木头说话。她虽是自言自语,但那是在 表扬我呢。她对我的表扬,也只限在这个程度,她决不会说“俺娃弹得真好”这样 的话。我再学上一阵儿,她听到学校又传来了“当当、当当”的钟声,她就说: “睡哇。明儿还得早早起。” 自我妈抓紧了我的学习,她就再不去怀仁了,她把种地的事儿全部交给了我爹。 这个新学期,田老师开班会的内容变成了“向邢燕子大姐姐学习”,又有报纸 又有小册子,给学生们念。教室后头的黑板报也是这个内容,他找来资料给了我和 岳林林。大标题是,《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自那次岳林林和她的祥云姐到我家后,我们真的就好像那个祥云姐说的那样, 是朋友了,但我们在学校仍然是只在办板报时才说句话,说也不是那种面对面地交 谈,还是各做各的时候,看着黑板说。 “我大哥说了。只要是考住学校,就不要求到农村去。”她说。 “他说让我告诉你。”她说。 “他是教育局的,知道精神。”她说。 “噢。”我说。 “你的志愿是报哪儿?”她说。 “我爹说还要我报大同一中。”我说。 “我也报大同一中。”她说。 太好了,那我们就还能在一块儿上学了。正想着,田老师进来了。我们每次办 板报,田老师总是陪着,他倒不是在监视我们,他是对工作太负责了。田老师的文 化程度只是个高中毕业,在学校里属于个没文凭的人,他怕人瞧不起,就拼命地工 作,想在年底评个优秀班主任。 不一会儿陶老师也进来了,肚子大大的。她说:“可长时间没见小曹了。陶老 师想让你看看我的口琴进步没。”说着就展开手绢给吹了个《拉兹之歌》。吹完, 我跟岳林林就给鼓掌。我说吹得真好真好。她的脸红了,说:“你哄老师呢。”我 说真的不哄你,真的吹得真好。她看着岳林林说:“这个女生真吸人。不怨得小曹 说你们班的女生都比丽达好。”岳林林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没听明白。田老师说 去哇去哇,我们这儿办正事呢,把陶老师撵走了。看着她的背影,我想起了她领我 看《流浪者》,想起了她紧紧地搂着我,我也紧紧地靠着她。 团市委向各学校团委发出通知,要求全体团员积极响应号召,带头报名,到农 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田老师在背后跟我说,让我给班干部们带个头,表态说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考 不住学校就到农村插队。听了他的,我就在班委会上,站起表了态。在我的带动下, 别的干部也都表了态。田老师怕我们变了卦,当下就让我们写书面的表态,我们就 都写了交给田老师。田老师又让我们每个人最少动员三个人写表态书。我们最后比 看谁动员得多。我动员的是孟牛牛、汪灵利、陆海空,我又让孟牛牛动员了孙慧英。 那些天班里头不做别的了,就说这个事。田老师又让我和岳林林办了个新板报,标 题就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把表态书写得好的挑出三份儿,抄在了板报上。还 把所有递交了表态书的人名,也让我按递交的时间顺序抄在了板报上,让岳林林给 插图。那些没写的见别人写了,他们也主动地写,不到一个星期,全班都写了表态 书。田老师把所有的表态书上交到团委。 田老师这件事做得很好,他自己跟我说受到了学校的表扬。他说:“你看,你 这个头带得多好。雷锋同志说得就是对,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回家,我跟我妈说田老师表扬我了,我妈问表扬你啥了。我就跟我妈一五一十 地学说,我还没说完,“啪!”脸上挨了我妈一个耳光,我一下让打得坐在了地下。 她就打了我这么一下,没再继续打。 我捂住脸坐在地上发愣,她指着我说:“你让哄了。这下你可真的就放羊去哇。” 她说得非常严肃,我让说得一下子觉出这个事很严重。 我们谁也没再说话。我妈没问我什么,我也不敢多说。吃完饭,我照常是乖乖 地午睡。可醒来后,家里没人,我喊“妈——”,没答应声,看看马蹄表,早过了 上学的时间。我跳下地拉门,拉不开。我身子探着看门外,门上挂着锁子。我这才 知道,我是被我妈给锁在了屋里。 我听着学校已经是在敲放学的钟声,我妈回来了,开开门,掏出一团纸,给我 一扔:“这是不是你写的?”我展开看,是我的《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决心书》。我 说是。 “拿来!”她大声地喊。 我递给她。她“嚓嚓嚓”地给撕成碎片。 我不敢问她是怎么把《决心书》跟学校要回来的,我想象她一定是像孙悟空大 闹天宫那样,到我们学校大闹了一场。她也没提这事儿,照常是“做作业去”,照 常是早早地把我叫醒“心亮心亮背去”。 一个上午,全校师生该做早操时不做了,而是让搬着板凳在大操场听报告。主 席台两个前角的木杆上早已经扯起了红布横幅,上面贴着黄色的大字“热烈欢迎邢 燕子式的知青来给我校指导工作”。一个男的两个女的,讲他们是如何地冲破重重 的阻力,到农村去战天斗地干革命广阔的天地炼红心。三个人整整讲了一上午。一 二年级的学生离这件事还有些远,我们三年级的学生听了这个报告后,心里都觉得 有些紧张,这从大家的面部表情就能看出来。散会后同学们都不作声,更不吵闹, 静悄悄地回了教室。 后来,学校又每天一个班每天一个班,组织我们三年级学生到学校的知青点儿 去参观。我们的知青点儿在城北的赵家堡村。学校不知道跟哪儿找来了两辆解放牌 大卡车,把我们拉到了那里。知青点儿是两处院,男生的一处是三间宿舍,女生的 一处是两间宿舍。每个宿舍的炕上都铺着五套新里新面的新被褥,地下放着五套新 的脸盆牙具毛巾。赵家堡大队书记领我们到村西参观水库,水库挺大,面积比我们 学校还大。书记说,等你们有文化的人来了,要在这里养鱼,以后知青们就能吃到 自己养的大鲤鱼。 参观回来,开饭了,村里给我们吃的是山药丝拌凉菜和油炸糕。同学正好肚子 饿了,招待的是过大年才能吃到的好饭,管他三七二十一,吃。 六个班学生都参观完知青点后,学校又专门组织我们开了一次动员会,会上校 领导表态说,哪个学生如果主动放弃考学校,直接去插队,学校除了白给一套大家 那天在知青点看到的行李被褥脸盆牙具之类,还另给二百块钱安置费。安置啥,你 自己想安置啥安置啥。 别的学校已经有好多的学生积极响应祖国的召唤,放弃升学,到农村安家落户 了。我们学校正如蒋老师发明的串话说的那样,还是瞎子踢毛儿——没一个。学校 有点急,让各班主任想办法,赶快动员学生主动交来户口插队去,这是头等大事。 学校像拧螺丝似的往紧拧班主任,布置硬任务,十天之内各班务必往上交三个 人的户口簿。班主任该咋办,通知召开家长会?知道也没用,家长肯定都不来。 田老师和六二五班的班主任俩人商量出个没办法的办法,那就是让班干部每人 包两个学习差的同学,分头挨家挨户地到他们家里做工作。告诉他们,你明明知道 自己考不住,何不早早就把户口交出来。如果等考不住了再插队,到时候就没有被 褥和那二百元的安置费了。老师还教给说,告诉这些家长,交出户口后,还可以考, 如果考住了,学校再把户口还给他。 到人家要户口,那肯定是个挨骂的事。我主动地申报说到孙慧英家,我觉得到 时领着孟牛牛,让他跟我去,这就不会挨骂。我报的另一个是汪灵利,自从那次我 妈教训他以后,他在我跟前就像个摇着尾巴的小狗,很听话。再一个是,那次他拿 刀捅伤我手,他姨姨领着他,提着五斤挂面,二十颗鸡蛋来圆通寺探视我,向我们 说好话赔不是。我妈说你们承认不对就行了,东西你们还拿回去。我想着,如果去 汪灵利家动员,估计也不会挨骂。 我把要去差等生家做工作的这件事告诉了我妈,因为这是大事,大事是不该向 她隐瞒的。我妈没骂我,她是骂学校。最后她教给我说:“你去人家家绕上一个弯 儿就走,别说是来做啥。到了学校跟老师就说,去了,人家不给。这就行了。听着 没?”我说噢。她又说:“即使真的有家长把户口给你,你也不能要。这是丧良心 的事,我们不做。听着没?”我说噢。 我决定先去孙慧英家。去跟孟牛牛商量,让他领着去,他很痛快地答应了。 孙慧英家住着两间低矮的小南房,从外面刚一进屋,家里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孙慧英的妈认识孟牛牛,招呼说,你们上炕哇上炕哇。过了一阵儿,眼睛适应暗光 线了,我这才看见后炕躺着个人,是孙慧英的父亲。他有很严重的痛风病,脚趾关 节都变了形,疼得厉害时,直想拿刀把脚剁下去。不一会儿,孙慧英的妹妹提着兜 子回来了,这个兜子我见过,就是孙慧英拾菜的兜子,这些日不见孙慧英拾菜了, 是她的妹妹接了她的班儿。她妹妹的身后还跟着个小弟弟,四五岁的样子,是个哑 巴,嘴不住气儿地吮吸着右手的大拇指。我从兜里掏出仅有的五毛钱给了哑巴弟弟 说,给买糖去。他笑着拿手接住了。他的手黑得像个黑猪蹄,可他的那个大拇指却 被唾液浸泡得成粉白色的了。 我跟孟牛牛说咱们走哇。孟牛牛说走哇。我们出了街大门,孙慧英拿着户口簿 追出来,给我。我不要。我妈不让我做丧良心的事。但我觉出,孙慧英可能是真的 要去,她是需要那二百块钱,给她父亲买药。临走时我听见孟牛牛跟孙慧英说: “你要是真的去。那我也跟你去。” 我原打算在第二天到汪灵利家,照我妈的说法去绕个弯儿。可我用不着去了, 他出事儿了。 学校组织全校师生看电影戏剧片《朝阳沟》,以前没听过豫剧,唱腔挺有点意 思。“亲家母你坐下,咱俩说说知心话。”从电影院出来,我们班的男生尽都学这 两句。 六二五班不乱唱,在班长的组织下,又是很有力量地在唱《解放军进行曲》。 汪灵利问身边的陆海空说:“我说押韵,他们老是唱这个歌儿,向前向前向前的, 这是个啥歌?”陆海空说:“连这个歌儿你也不知道?我看你姐夫的外父去呗。” 说完,意识到大事不好,撒腿就跑。汪灵利大声吼叫着:“我操你妈个逼!”边骂 边弯腰在路边拾起块半砖头,追向前,追进学校。陆海空跑上了大会议室的平台, 绕了一圈儿,想往下跑,路让汪灵利给堵住了,跑不下去,一急,爬上了钟塔,汪 灵利把手中的砖头向他抛去,没打住。汪灵利也扒住塔梯,往上爬。 我们的队伍进了学校时,他们两个人已经爬上了钟塔的半中央。学生加老师围 了有两百多,不回班了,都在下面仰头看。老师喊,同学吵,他们两人在钟塔上来 下去,躲来闪去,你攀到东,我绕到西,两个人就像是耍杂技的演员,给大家表演。 敲钟的绳子让他们绊住了,钟声“当!当当当!当!当当!”零零乱乱地响着。 两个人爬累了,你一面我一面,扒在梯子上歇缓,喘气。田老师和好几个男老 师都张开着双臂,护着下面,心想着他们如果摔下来,好能够接应住。这个当中, 校长雷鸣霆终于能够向他们喊话了,让他们下来,并承诺说,只要下来,保证不处 分他们。 汪灵利终于答应说不追了,终于慢慢地退着下来了,踩着花楼墙下到了平台上。 见教导主任把汪灵利叫进了办公室,陆海空这才慢慢地往下退。边退还边瞅着教导 处,怕汪灵利从里面冲出来。他是让汪灵利刚才的气势给吓坏了。 当陆海空的左脚也探住了花楼墙头,田老师他们这才松了口气,从塔梯下散开。 可就在这时候,陆海空“啊”地大叫了一声,从花楼墙摔下来。他没有摔向里面的 平台上,而是从外面摔下来。他本能地抓住了敲钟的绳子,可那绳子哪能够吃得住 他的重量,被他从钟口处揪了下来。陆海空从一房高的花楼墙摔到了地下,紧接着, 被他揪下来的绳子,像条蟒蛇从高空中盘旋着落下来,盘成一个又一个的圆圈,将 陆海空盘在圆圈当中。 陆海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