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同三医院的专家说,陆海空的死因是心脏骤停。 陆海空的东关村来了三十多个农民,进驻到学校。有坐在当院号哭的,有提着 木棒吵嚷的。他们每日就在食堂吃饭,就连挂面也给他们下不过来。他们说学校不 给他们往饱吃饭,就把食堂办公室的玻璃给砸了。他们说食堂后院有猪,不给他们 杀,他们就用乱棒把猪给打死。他们说陆海空是听着铜钟响,这才跑上了平台,爬 上了钟塔,这是因为钟声勾引了他的灵魂,灵魂现在还在绕着钟塔不肯离开。为了 让孩子的灵魂能够回家,那伙愤怒的人群就把钟塔给砍倒了。 倒下来的钟塔,更显得庞大,像一副恐龙的骨架,顺着礼堂地基的墙,躺在那 里。 这三十几个愤怒的人,把学校闹翻了天。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何况现在学校没了理。 学校叫来了派出所,派出所调解无效,走了。学校只好又请法院出面,在派出 所调解的基础上,又增加了这样和那样的赔偿,一伙人才停止闹腾。 这件让学校头疼了半个月的事总算是过去了。 该做的工作还得做,第一个紧要的是安电铃。每排教室外安两个。“嘀铃——” 新鲜是新鲜,可不好听,声音还有些吵。 接下来是开大会,欢送那些放弃考试一心务农的插队生。他们胸前戴着大红花, 坐在主席台上。全校共十个人,里面有我们班的孙慧英,还有孟牛牛。 一个班两个代表,把他们送到知青点。我也去了,当去了赵家堡村才知道,原 来汪灵利早就在这里了。事件发生后,学校一直没有暴露汪灵利。那伙没了理智的 愤怒的人如果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汪灵利的小命儿就难保了。学校跟陆海空的家人 们说是他自己爬上钟塔玩,不小心摔下来的。但为了防止万一,学校把汪灵利藏在 了知青点。为了感谢学校的恩情,汪灵利的家长把户口簿主动交了出来。 就在陆海空的村人们来学校吵闹的那些日,我发现一直不见岳林林。开始只是 人没有来,我想她或许是病了,或许是趁着学校乱哄哄的,她躲在家复习。我每天 都盼着一进班就能看见她,可每天看见的都是那个空座位,还有她柜壳里的玻璃板 下面压着的黛玉葬花的图片。可有一天的早晨,我看见她柜壳里的东西也全都不在 了。 这究竟是有了什么情况,我不知道。我总觉得别的同学可以不知道,而我应该 知道,可我却连半点儿也不清楚。田老师一定是清楚,可我怎么去问田老师呢?想 来想去,我想起个很好的理由,就去找田老师。我说黑板报该换了,可岳林林她一 直没来。田老师悄悄地跟我说,我跟你说了你不要跟人说。我说噢。他说,她是跟 着北师大体育学院的那个欧阳出国了,到加拿大上学去了。我的心“咯噔”一下, 但我假装还是在关心办板报的事,问那谁跟我办板报。田老师说不到一个月就放假 呀,别换它了。田老师本想在年底评个优秀班主任,可让这个倒霉的陆海空事件把 他给打击得没了以往的积极性。 插队风刮过后,一切又开始正常运转。学校给应届毕业生发下来报考志愿书让 填,是戴老师给我们抱来的。他说田老师的家属快生小孩呀,他忙着联系医院去了, 那我就临时给你们服两天务。他说有的人匆匆忙忙地走了,可有的人又匆匆忙忙地 要来,世界上的事就是个这。同学们都笑,同学们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戴老师让各组组长给大家发报考志愿书,岳林林的座位是空着的,可组长也给 她的桌子上放了一份儿。我心想,她如果在的话,填好的话,她就会把“报考学校” 那页展开,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就走开,有意让我看见她填的内容,我就会看见她 填的三个志愿跟我的一样:大同一中、大同一中、大同一中。因为她说过,她也要 报考大同一中。要那样的话,我就会跟她还能继续在一个学校上学。可是,她的座 位是空的,她的那个报考志愿书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她出国了,到加拿大上学去了。 我的心里有种空落落的感觉,不由得长长吁出一口气。 这个时候,苏一清也填完了,把那一页展开,像每次考试把卷子推向我这边那 样,把她的志愿书推过来。我正要看,她一下把手掌放在了上面。我侧脸看她,她 抿着嘴儿笑,同时,手掌慢慢慢慢地移开。我看见她填的志愿跟我的完全一样,一 模一样,也是“大同一中、大同一中、大同一中”。 我转身看她,她不看我。她还是在抿嘴儿笑。 这时候,我想起了我的手被汪灵利刺伤后,她着急地冲着我喊“校医!李校医” ;我想起了她为田老师提供的座位表,主动地把我和她安排成同桌;我想起了她在 考试时,经常是把卷子推向我,让抄;我想起了她把我为她打的入团申请书底稿收 藏起说“不给你啦”。我想起,我想起,我想起只要是我侧过身看她,她就是那样 地抿嘴儿笑。而她这又把入学志愿,填得跟我的一模一样,“大同一中大同一中大 同一中”。我不由得有种说不出的激动。同时,我先前的那种空落落的感觉一下子 没有了。 中考完后,我妈托人打听,看我考住了没有。那天有了消息,说我考得非常好, 是全市的第十二名,又以优异的成绩考住了大同一中。我妈这才放心了,但她没表 扬我,只是说:“你敢不考住。” 一九六五年九月一日,七舅舅送我到大同一中去报到。我们一人骑着一辆自行 车,我后面带着行李,他后面带着一个小木箱,里面放着脸盆、牙具、书,还有替 换的衣服。我还骑着我的那辆新车,但一年过去了,我的个头长高了,我的两脚已 经是完全能够踩得住脚蹬了。 在学校门口,我看见苏一清,她笑笑地迎了过来说:“咱俩还是一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