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桃花跟严奎走后,憨子越想越气。自己未来的媳妇,跟着别人去了县城,搁谁 谁都生气。但是他知道师傅的脾气,又不敢吭声,自己一个人生闷气。天突然黑了, 眼看雨就要来了。憨子终于找到了理由,对师傅说,要下雨了,桃花没有带伞,怕 会淋出病来,我去给桃花送伞吧。师傅说,你去吧。憨子撒腿就跑,去追桃花。 眼看着快追上了,没想到前面俩人钻进了草房。钻进草房也没什么,周围没有 可以避雨的地方,不进草房进哪里?可是,等他跑到草房跟前,刚要进去,却听到 了里面桃花欢快的呻吟声,憨子一下子傻眼了。 站在雨地里的憨子在燃烧。他能听见雨浇在滚烫的身子上嗞嗞的声音,甚至能 看见自己身上冒出的白烟,就像给铁淬火时那样。他真想冲进去杀了这对狗男女, 但是严奎人高马大,他显然不是对手。再说,他也不愿看见那不堪入目的一幕。 憨子垂头丧气地回到铁匠铺。师傅问他追上了没有,他一句话也不说,倒在床 上,用湿湿的衣衫盖住了脸。 那天,直到黄昏,桃花才回来。躺在隔壁炕上的憨子,听到了桃花哼戏。哼的 是屎巴牛招婿。憨子心里恨恨地说,哼,哼,我看你哼。 夜里,邵镢头听见桃花一声惨叫,急忙跑过去一看,桃花躺在炕上,身边一摊 血。桃花的头被人用铁锤砸碎了。 邵镢头急忙去叫徒弟憨子,憨子早没了人影…… 严奎是几天后才知道的。等他赶到羊头镇,桃花已经下葬了。镇上人传说,是 憨子杀了桃花,然后逃走了。可是憨子为什么要杀桃花,没人说得清。严奎也不知 道。但他隐约感觉这事跟自己有关。 严奎来到桃花的坟前,扑通跪下,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严奎说,桃花,是哥害了你呀。你告诉哥,是不是憨子?如果是他,他就是逃 到天边,我也要找到他,杀了他…… 严奎跪在坟前正说着,邵镢头提着一把铁锹朝这边跑来了,喊叫着:你个狗日 的,还敢来这里,我今天非一锹劈了你不可! 严奎跪在地上没动,等邵镢头跑到跟前,就要将铁锹劈下来,他看也不看,用 一只手架住了铁锹。他低着头说,当着桃花的面,我要叫你一声大。大,从今往后, 我就是你的儿子,我给你养老送终。 邵镢头的铁锹被严奎架着,动也动不得。邵镢头是铁匠出身,浑身的力气,可 是就是抽不走自己的铁锹。邵镢头急了,一边用脚踢严奎,一边叫骂:谁是你大? 谁让你养老送终?我死了喂狗也不让你这个狗日的杂种给我当儿子!只要我还有一 口气,我就要杀了你! 严奎说,大,桃花不是我杀的。 邵镢头说,不是你杀的我也要杀了你。她跟你去了趟县城,回来就出了事,你 这个丧门星,桃花就是你害死的。 邵镢头的倔是出了名的,严奎知道这样僵持下去没有结果。他站起来,夺过邵 镢头的铁锹,一扬手,扔出老远,然后丢下邵镢头,匆匆逃走了。老远听见邵镢头 喊:狗日的,你等着,我终有一天要杀了你。 严奎以为过些日子,这事就过去了,没想到邵镢头到处找他和憨子,扬言要杀 了他们。严奎只好离开华州,逃到了频阳。 邵镢头没有找到严奎,却找到了憨子。憨子倒是条汉子,承认桃花是他杀的。 邵镢头一刀砍死了憨子。邵镢头被官府下了大狱。 严奎到处筹钱,想托人打通关节,把邵镢头从大狱赎出来。可是等他筹够了钱, 赶到华州的大狱,邵镢头已经死了。 华州成了严奎的伤心地,他回到频阳,再也没有回过华州。这么多年,一直在 频阳刻镂皮影。严奎发誓不近女色,也不成家。直到四十多岁,他还是孤身一人。 后来,身边才有一个徒弟石头。 石头人很实在,也有眼色,就是性软,不像他的名字。一遇到事情脸色泛白, 手哆嗦,有时还哭。这一点,让严奎最烦。但烦归烦,严奎心疼石头倒是真的。严 奎把石头当亲儿子一样看待。 石头命苦,七八岁的时候,母亲就跟一个外乡人私奔了。父亲有痨病,没能力 再娶,父子俩相依为命,苦熬度日。严奎一次去给戏班送皮影,回来路过石头家门 口,讨口水喝。石头满满当当盛了一葫芦瓢凉水,端给严奎。闲聊中,石头父亲知 道严奎是皮影“刀子客”,就拉着石头扑通一声跪在严奎面前,非要让严奎收石头 为徒。严奎一个人习惯了,自由自在,从来没有收徒弟的想法。可是父子俩跪在面 前,扶也扶不起来,只好收了石头。石头跟严奎学艺不到半年,痨病父亲就死了, 棺材钱和丧葬费都是严奎掏的。严奎对徒弟,真是没得说。 师徒俩租住在“恒心堂”齐掌柜的厢房。严奎打算攒够了钱,在城里置办一个 小院,一来自己有了立身之地,二来将来也有地方给石头娶媳妇。自己快五十了, 这辈子就这样光棍一条过去了。可石头不能跟自己一样,得成个家,将来也好给自 己养老送终。 但是,严奎置办房子的钱还没有攒够,就出事了。 都是因为年馑。如果没有年馑,柳叶就不会走进严奎师徒的生活;如果没有柳 叶,也就不会出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这都是命。 头一年关中大旱,颗粒无收。第二年眼看着庄稼就要熟了,突然从西边涌来遮 天蔽日的蝗虫,庄稼被一扫而过,最后只剩下了光秆秆。接着,又是三天三夜的黑 风,地里的光秆秆也不见了。 那一年,路上经常能遇见饿死的和快要饿死的人。 那天,严奎带着石头去收账,路上遇见了快要饿死的一对母女。这样的事情遇 见得多了,师徒俩已经见怪不怪了。严奎刚要走过去,裤脚却被女人拉住了。 女人说,大哥,行行好,救救我们…… 那个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女儿,也干哭着说,我饿呀…… 严奎心软了。师徒俩将母女背回了家。可没想到,女人很快就死了。女人是让 严奎给的黑蒸馍撑死的。女人看见蒸馍,狼一样扑了上去。严奎劝她慢点吃,女人 根本听不见,只顾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五个蒸馍,又喝了两瓢凉水。半袋烟的工 夫,女人就不行了,肚子鼓胀得快要爆裂。严奎急忙叫来齐掌柜。齐掌柜看了看, 摇了摇头。 女人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她断断续续对严奎说,大哥……我女儿就交给 你了……当牛做马……随你,只求大哥给她一口饭……柳叶……跪下……叫大…… 女人死了。柳叶成了严奎的养女。 柳叶很勤快,烧火做饭,端茶送水,师徒二人忙碌完了能吃上现成的饭菜。柳 叶嘴也甜,一口一个“大”,叫得严奎心里美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