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到了村委会门前,我看到他们的车早停在那儿了,一辆搭了篷的东风130 货车, 七八个演员都在呢。这车就是戏台,一会儿他们就在车上表演,根本就不用搭台。 如今的鼓匠班子都这样,说走就走,车走到哪儿,戏就唱到哪儿。马乐见我过来, 伸出一只白白净净的手握了我的黑手,笑眯眯地把我介绍给了他的同行,说这就是 甘村长。又把他的演员们介绍给我,说这是谢娜,这是关哥,这是喜红妹,这两位 是刘家兄弟。我跟他们握了手。我学着镇长的样子跟他们一一握了手。马乐看了我 身边的女人一眼,这是谁,好像哪里见过,不会是你夫人吧? 我点点头,偏偏她还真是我老婆呢。 马乐含糊地一笑,不错,你老婆不错,又年轻又漂亮。 女人也是含糊地一笑。 我说,老马你先把喇叭放开唱,听到唱,他们就出来了。马乐就指挥人开始忙 活。他们从村委会往出拉电线时,我发现外面的人还没一个回来,村子里的人也没 一个出来。后来我看到我爹过来了,他抱来一大摞塑料凳子,他把它们一个一个摆 开,嘴里念叨着啥,好像是说这个该谁坐,那个该谁坐。他又抱来几块木板,用砖 头把它们架起来,我看出那阵势了,一块木板就是一个能坐好几个人的长条凳。马 乐他们接好线放开了喇叭,我发现还是没人回来。马乐就问我,怎么还没人? 我摇了摇头,只管唱你们的,把声音开大。 马乐就跳到车上放了一个歌,祖国你好。 我的两个娃儿蹦蹦跳跳地出来了。我妈慢慢腾腾地出来了。南头好看的仙枝笑 吟吟地出来了。东头的甘大脚西头的甘五木木呆呆地出来了。村子里的人能出来的 都出来了。都出来也就这几个人,平时出来进去也就这几个人。我让来了的人先坐 下,要不然,有这些凳子摆在那里就更显得场地空阔了。我说大家都坐吧,坐下好 好看。我爹他们就坐下了。我的两个孩娃不安分,东瞅瞅西看看的,让我爹揪了耳 朵硬按着坐下了。坐下来仍不安分,一眼一眼地看着我身边的女人。我发现甘大脚 他们也盯着我身边的女人。我的女人根本就不怕他们看,手里捏着一袋五香瓜子, 嘴一张一合的,瓜子皮从她嘴里吐出来飞得好远。看来她真的是见过大世面呢。 马乐探过脸问我,开始吗? 我说再等等,镇长还没来呢。 马乐就又放了个歌,今天是个好日子。他当然不舍得用自己的嗓子唱了,他们 这些人啥德性我太知道了,唱多了怕唱坏了嗓子,嗓子唱坏了以后就再挣不到钱了。 我听着喇叭里放的歌,心里问自己,今天是个好日子吗?我又低下头问小皮,今天 是个好日子吗?小皮不吭声,它只会摇尾巴,没一点想说话的意思。我接着问那个 女人,今天是个好日子吗?女人噗地吐出一颗瓜子皮,当然好了,唱大戏能不是好 日子吗? 马乐放了半天歌,又问我,开始吗? 我知道不可能有人回来了,镇长肯定也不会来了,镇长肯定忙得把事忘了。我 就摆了摆手,开始吧。 马乐说,不等镇长了? 我木木地说,镇长有事,怕是过不来了。 马乐哦了一声,那我们就开始了? 我顿了顿,等等,好歹我也得讲几句。 我从马乐手里要过话筒上了戏台。我听见我的喂喂声从话筒里传出来,传得很 远。我给台下的我爹我妈还有仙枝甘大脚他们鞠了一躬。我说,今天是个好日子, 好多年我们村没唱过一台像样的戏了。这都是我的错,我老甘不能给大家唱一台像 样的戏。今天我给你们请来了县城最好的戏班子,都是响当当的演员呐,马乐,有 名的北路梆子演员。甘大脚你听过他的戏吧?谢娜,有名的流行歌演员;还有喜红 妹和关哥,有名的二人台演员;还有刘氏二兄弟,都听过他们说的快板书吧?能把 他们请来,我高兴啊,我老甘这个村长没白当。我老甘给大家唱这台戏也不是因为 我有钱,我就想给大家花钱买个热闹。过去我们村有多热闹啊,我就是想给你们找 回从前的热闹。好啦,开戏吧。 我等着他们鼓掌,我觉得我讲得很好,好多年没讲话了,我觉得我还是讲得很 好。甭看我没念过几天书,从前我大会小会讲得可多呢,放电影前我要讲几句,开 戏前我要讲几句,没戏唱没电影可放时我在办公室对着麦克风也要讲几句。我的声 音通过街头的大喇叭响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听到的人都说这家伙口才好,是个当 村长的料。可是这会儿,他们听了我的讲话,竟没一点反应,他们瓷瓶瓦罐地看着 我。 我沉下脸,你们的手都哪去了?也不鼓个掌? 我的女人和那几个演员就鼓起了掌,可是我们村的人却没一个伸手。 我摆摆手,算了算了,开戏吧。 喜红妹和关哥先登了台,到底是名演员啊,二人台唱得那叫个好。喜红妹长得 也那叫个好,我盯着她,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她,我从她脸上看到了另一个女人的脸。 我从她的身姿里看到了另一个女人的身姿。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声 音。那是我的女人啊,是那个撇下我爷儿仨跟野男人跑了的女人。她这会儿在哪里? 我又看了看我身边的女人,她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喜红妹,她一边嗑瓜子一边听戏, 脚下已是一层乱七八糟的瓜子皮。她就坐在这一地瓜子皮里听戏,看都不看我一眼, 好像她就不是我租来的女人,好像跟我一点瓜葛都没有。 我看到马乐登了台,他先是唱了一段算粮登殿,接着是四郎探母,再就是空城 计啦。我知道他空城计唱得好,他就是凭这段戏出了名的。我看到他手摇羽扇站在 城头上唱: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泛影,却原来是司 马发来的兵……这家伙唱得就是好,有板有眼,看得我爹眼睛珠都不转啦,两只手 还跟着打拍子,脑袋一晃一晃的。马乐唱过了这段,我爹鼓起了掌,我妈也鼓起了 掌。我爹忍不住站起来,说再来一遍,把这段再来一遍。甘大脚也说,对对对,再 来一遍。马乐还真就重唱: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泛 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镇长就在这时候进了村。 镇长坐着一辆我叫不出名的小卧车来了,车身明晃晃的,车屁股也明晃晃的, 真不知道他一天擦抹它几遍。车是他自个儿开的,他跳下车,腆着个啤酒肚子朝戏 台这边走来。我伸手捅了我的女人一下,甭嗑了,镇长来了。我的女人懒洋洋地站 起来,老大不情愿地跟着我迎上去。我说,镇长您来了,等了您老半天呢。我的女 人也说了话,镇长您来了。镇长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转向我,这是谁?我压低了 声音,借的,是我借的女人。镇长瞪了我一眼,真是瞎胡闹。我就有些结巴了,不 是您让我借的吗?镇长点着我的鼻子说,一根筋,不知道那是跟你开玩笑吗,酒话 你还能当真?我不知该怎么说了。镇长摇摇头,目光从我身上移向车上的小戏台, 又从台上移到台下,老半天出了声,你这不是耍我吗,咋就这几个人?我硬着头皮 说,镇长您上台给大家讲几句吧。您好久没来我们村讲讲了,您给我们讲讲吧。 镇长脸一沉,少给我打岔,你不是说你们村的人都能回来吗,咋就这几个?啊? 你这不是给我唱空城计吗? 镇长说着朝他的小车走去。 我哭丧着脸说,镇长您不看戏就走? 镇长摆摆手,镇里还有好多事等着我处理呢,我得回去。老甘啊老甘,你这家 伙藏得就是深,你老跟我哭穷,说你们村穷得都揭不开锅盖了,揭不开锅盖你花这 么多钱唱戏?揭不开锅盖你能租个女人? 镇长拉开车门,本来是要钻进去了,忽然记起了什么,又回过头对我说,对了, 买这车我拉下不少饥荒,你得给我想点办法。 甩下这话,镇长砰地关了车门,走了。 我和我的女人看着镇长的车驶出村口,渐渐消失在了那老火山的背后。日头眼 看就要落山了。我又坐到了我爹身边。我的女人还立在那里,我指了指身边,坐下, 你也坐下。她老大不情愿地坐到了我身边,坐下了却一点都不安稳,一眼一眼地看 腕上的表,嘴张得能吃几颗鸡蛋似的打哈欠。我的两个娃没了身影,也不知他们疯 到哪里去了。小皮倒是安静,卧在我爹腿边,耳朵一竖一竖的,听得认真着呢。马 乐不知啥时候下了台,把那张唱空城计的嘴贴到我耳边,老甘,你看这戏还要不要 唱下去?我让他给问得愣住了,他说啥,这戏还要不要唱下去?我的女人捅了我一 下,悄声对我说,算了吧,也没多少人看,这会儿打住,能跟他们按多半场算。我 知道马乐啥心思,我也知道这个女人啥心思,他们都急着回去了。 我咬牙切齿地说,唱,唱,给我唱到底。 马乐摇摇头,懒洋洋地往台上走,好像筋骨给谁抽了,没一点气力了。 我的女人一眼一眼地看我,一颗瓜子皮苍蝇似的砰地撞到我脸上,又一颗瓜子 皮嗡嗡嗡地飞过来。 我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腾地站起身,冲着台上的马乐挥了挥手,算了,不唱 就不唱了。马乐直愣愣地看着我,老半天说,真的不唱了?我点点头,不唱了,散 了吧。马乐又说,真的不唱了?我说,不唱了不唱了。马乐脸上立刻开了朵花。我 就给他们结钱,我一分都没少给他们,一千五就一千五呗。我对点钱的马乐说,你 给我记好了,明年的今天,甘家洼还要唱戏,我还要订你的班子。马乐好像没听见, 收了钱一扭身就上了台,指挥他的演员收拾东西了。我看着他们整理好东西,看着 他们说说笑笑上了车,看着他们喇叭一鸣,屁股一冒烟走了。他们一走,日头就闭 着眼睛栽到老火山背后去了。我爹他们也走了,除了小皮,除了我的小皮,他们都 走了。 那个女人也在我身边,却不看我,嘻嘻哈哈地给谁打电话呢。 又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前晌送女人进村的那辆出租车来了。女人眼一亮,跑过 去说了句什么,然后又走到我身边,伸出一只手,真不好意思,您付费吧,我还得 回去跟我们经理结账呢。我看着她那只绵软的手,心里好像有啥东西给揪了一下, 但还是掏出钱给了她。女人一张一张点了钱,揽了一下我的胳膊,谢谢,谢谢您了, 希望我们下次还有合作的机会。说完,她钻进了那辆大红的出租车,好像是记起了 什么,她又打开车窗,冲我摆了摆那只绵软好看的手,然后,屁股一冒烟去了。 散了,一台戏就这么散了。 我站在刚才的热闹处,不提防喉咙里冒出了几句唱词:到此就该把城进,却为 何在城外犹豫不定、进退两难为的是何情……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你就来来来, 进得城来听我抚琴…… 唱得好,唱得好。我听见有人啪啪啪地在我背后鼓起了掌。 我扭过头,却原来是收破烂的大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