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经理的其他指头都是垂着的,食指却直直地伸着。而且,他的手臂高高地抬起, 高过了他的肩膀,甚至他本人的鼻子。他就这样伸着胳膊,指着史晓婧说,你来! 显然,这不是招呼,这是一种指责! 晓婧正百无聊赖地趴在办公桌上,摆弄着那支蓝色的圆珠笔。圆珠笔的卡子上, 两个白白的字:贝贝。贝贝牌圆珠笔,晓婧想。圆珠笔都是贝贝,她想到了自己, 以及前天夜里的情形。 前天她一夜没睡。没睡是因为郭海。郭海老是喜欢喝酒,因为酒,他曾经在马 路边的花池里过过夜,也曾经开车撞倒过一棵大树,还曾经拍着楼下邻居的门大骂 晓婧。但是习惯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变,尤其嗜酒的习惯。前天夜里,晓婧辗转反侧 地等到十二点,才听到郭海“砰”的一声进了门,“咕咚”一声倒在了沙发上。晓 婧见他回来,放了心,不想搭理他,就躺着,继续辗转。后来她听到郭海在客厅里 咕咕呱呱的倒腾声,一股刺鼻的酸腐味道随即扑了过来。晓婧就出来打开灯,从郭 海那只腐朽的胃里游历出来的山珍海味,早变成了一堆烂酱,铺了一地,溅了一沙 发裙。沙发罩上暗红的牡丹花,成了黑紫的一团洇渍。 晓婧急忙拿来撮斗拖布收拾,拖了一遍又一遍,酸腐味还是缭绕在屋子里,怎 么也拖不净。晓婧满肚子翻江倒海的,几乎也要吐出来,郭海却浑然不觉,依旧死 猪一样趴在沙发上,噗噗地呼着气。晓婧就长叹一口气,扔了拖布,“扑”的一声 坐到了地上,望着烂醉的郭海、满屋子熟悉的家具,嗅着飘浮在空气中的似乎有着 形体的腐朽味道,忽地悲从中来,万念俱灰,就想哭,放开喉咙哭一场。心头的悲 哀顶向喉咙,一阵阵涌着,却撞不出眼泪,晓婧就只好大睁着干涩的眼睛,盯着天 花板发怔。落地大钟在寂静里嘀嗒嘀嗒地紧赶着路,夹杂着郭海响亮的鼾声。她就 这样听着钟声和鼾声躺到拂晓,才少气无力地爬起来,回到卧室。儿子正香甜地睡 着,小脸偎着晓婧那只绣着一枝寒梅的枕头。大红的小巧的梅花,映衬着孩子熟睡 的脸庞,生动而温馨。孩子香甜的睡眠像一根刺,扎得人心疼。晓婧搂住儿子,眼 泪就下来了。 就是在晓婧想到儿子,拿笔在纸上一遍遍地写他的名字“郭帅郭帅郭帅郭帅… …他什么都不懂啊”的时候,经理突然站在了门口,就那样指着她说,你来!食指 高端端地指着,像一把命中她的手枪。 晓婧的心咚地跳起来,她怯怯地站起来,疑惑地跟着经理到他的办公室里去。 经理的表情是阴沉的,尽管大家早已习惯了他那张不苟言笑、神情冷漠的脸,可是 晓婧仍然非常惧怕他表情里隐含的那丝令人发憷的恼火。从他的肩膀上飘来一丝烟 草的味道,和着纳爱斯香皂的香味,直钻进晓婧的鼻孔。晓婧看到他洁白的衬衣领 子上,栖着一根短短的黑发,黑发随着他的步伐,在领子上一动一动。经理下意识 地掸了一下肩膀,那根头发便倏地没有了。 经理沉着脸坐到他的老板椅上,点了根烟,指着晓婧,还是刚才那个姿势,说, 你看看,你做的报表!然后他一扬手,甩过来一沓纸,那是晓婧昨天交上来的销售 报表。晓婧急忙打开看,发现报表从头至尾,全错了。密密麻麻的黑格子和密密麻 麻的数字,立马模糊成一团,糊住她的脸。晓婧的呼吸立刻几乎停滞,血嗡的一声 就全涌上了头顶,像个盔甲扣在了脑壳上。 经理伸着两根指头,当当地敲着他的老板桌,恶声说,全科的同志们辛辛苦苦 一个月的销售业绩,叫你给一笔勾销了!经理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跟晓婧说过话。 确切地说,是晓婧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桌子当当的响声一下子砸红了晓婧的脸,晓 婧的脸一红,就灿若朝霞,艳若桃花,把她脸上常挂的那种内敛而礼貌的微笑冲得 荡然无存,倒有几分楚楚动人。她拾起报表,无地自容,想说对不起,嘴唇动了动 却说不出一个字。一双桃花眼里,倏地滚出两颗泪来。眼泪连成串,扑扑簌簌地落 在报表上,啪嗒有声。 经理瞟了一眼羞愧万分的晓婧,弹了弹烟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回去重新 做一下,以后脑子不要这么简单!其实他想说,以后脑子不要这么愚蠢,话到嘴边, 想到面前的这个人心重,他又急忙换了词儿。况且,她站在他面前,泪雨中一枝梨 花一般,有点儿叫人隐隐地心疼。晓婧急忙抹了抹眼泪,胀红着脸,闪身出来,袅 娜的背影从经理的眼睛里滑出去,像水面上的一道涟漪。 办公室里没人,晓婧回来打开报表,想重新做,却满脑子郭海的影子,郭海郭 海,挥之不去,眼泪就偷偷地下来了,她颓丧地伏在桌子上,索性泪如雨下地抽泣 了起来。 经理突然轻轻推开了门。晓婧抬起头,泪眼婆娑的,赶紧擦了擦泪。经理走到 晓婧办公桌前,默默地看着晓婧,吞了一口烟说,家里有什么事吗?晓婧的眼泪就 又下来了,低下了头,咬着唇没有说话。经理便越发觉得她像一枝带雨梨花,在他 面前柔弱摇曳。他就说,好好做一下,没关系的。目光里尽是温柔,少见的那种温 柔,然后愣了愣,就出去了。 晓婧忙了一天,才把报表重新做好,交给经理。经理三七开发型的脑袋,在表 后晃了一下,就完全露了出来。他看了晓婧一眼,眼睛里有了一些笑意。晓婧也笑 了一下,没有说话。经理放下报表,说很好,就这样。他习惯地弹了弹烟灰。他的 手指是修长、匀称的,没有粗大的关节,很像女人的手,肤色很白,跟他古铜色的 脸完全不一样。晓婧想起了郭海的手,短粗愚拙。手跟人的秉性是一样的,手就是 人的灵魂。 晚上回到家,晓婧心里仍然闷闷的。吃饭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想说给郭海。 张嘴要说,见郭海整颗脑袋都趴在了饭碗上,呼噜呼噜响彻云霄地吃着饭,晓婧看 不见他的眼睛,只能从饭碗上看到他针刺棵棵的头顶。晓婧想,吃饭用得着这么大 声儿吗?她慢慢地咽下一口饭,有点噎得慌,终于什么也没说。 儿子却不肯好好吃饭,一会儿敲碗边儿,一会儿抠桌布,终于“咣”的一下, 扣了一桌子饭。郭海“嗷”的一声叫了起来,抬手就给了儿子一巴掌,儿子就“嗷” 地大哭起来。郭海把饭碗一顿说,真他妈的烦人!就呼噜呼噜吃了饭,拎着垃圾桶 下楼去了。一会儿晓婧就听见他在楼下吆喝着斗地主的声音,还掺和着粗口。儿子 低着脑袋,还在嘤嘤哭泣。晓婧哄好了他,腾出餐桌,让儿子趴在餐桌上做作业。 儿子写着写着嚷了起来,忘了抄数学作业!晓婧说,那就只做语文。儿子写着写着 又嚷了起来,橡皮没了。晓婧趴下去,桌子底下、墙旮旯里,怎么也找不着,似乎 橡皮被当作馒头吃了。晓婧累得腰疼,也没了耐心,就说,你用笔勾掉它算了。儿 子就大哭,这样交了作业老师会打我的!晓婧说,那怎么办,总不能不交吧!儿子 说,那还不如不交!我对老师说我生病了,没时间做。儿子一贯以这种方式来对待 老师,因此他的学业一塌糊涂。晓婧有时候觉得对儿子的教育是失败的,尽管他还 很小,下这个结论太早。但看到郭海,她就分明目睹了儿子的未来,因此她的失败 感就愈来愈严重。晓婧气得头晕,懒得搭理他,给他洗洗,就头昏脑胀地睡觉去了。 郭海哈欠连天地回来时,晓婧正穿着白色真丝睡衣散在床上,长头发乌云一般 堆在枕边。晓婧的头发很长,垂在身后,能齐着腰臀。郭海一笑,就过来扳弄晓婧。 晓婧说,烦死了,人家累了。郭海说,那怎么办,我睡不着。晓婧说,明天还要上 班呢。郭海不理她,生硬地扯下了她的睡衣,长指甲掐到她的肉里,把晓婧揪得生 疼,晓婧睡眠的香甜被这一揪轰得荡然全无。她翻过身子,奇怪郭海老是留这么长 的指甲干什么。郭海却一伸手,又把她扳了过来。晓婧大睁着眼,看着郭海那张满 脸胡茬的脸,嘴里几乎挤出压在心底很久的那两个字,忍住了没有说,只好闭上眼, 把脸别了过去。郭海就手忙脚乱地褪了衣裤,压了上去。晓婧躺在下面,突然觉得 眼前的这个人,和自己遥隔着万水千山,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不堪的呻吟真切地响 在自己的耳畔。这时她听见客厅的落地大钟嘀嗒嘀嗒日复一日的赶路的声音,接着 “当”地一下敲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