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赵火急火燎地从山东打回电话。他正跟一家跨国公司的下属公司谈生意,对 方专做厨具,出口欧美,对这个小城里的制板厂的板材,挑挑拣拣,挑剔得很。眼 看百万订单几乎要黄,小赵就有些乱阵脚,急忙打电话请经理亲自过去。偏偏经理 刚赶到江西去处理一起业务纠纷,脱不开身。经理只好电话回去,问谁能领命于危 难之时。当然,必须出师必捷。销售科全体在家的人都不说话,不去不算犯错,去 了谈崩了,就罪大恶极了。经理的脾气令大家又敬又畏,虽然他因此极富个人魅力, 但大事临头,大家首先想到的还是个人的安全。 晓婧坐在角落里没有说话,转身出去了,身后是办公室里乱纷纷的议论声。她 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掏出手机,思忖了一下,狠了狠心,还是拨通了经理的手机。 经理浑厚的嗓音在那头说,谁?晓婧顿了一下说,我,晓婧。经理说,什么事?晓 婧说,没事。两个就都愣住了。她才又说,我想去山东。声音小得很。经理又愣住 了,说实话他已经把销售科的所有人都滤了N 遍了,却独独没有打过晓婧的单,虽 然晓婧在人手紧张时也出门谈过几次生意,但那都是小生意。 经理说,你可以吗?晓婧说,可以。声音还是很小。经理说,只准成,不准败。 晓婧说,我立军令状,谈不成我就下车间当工人。经理不说话。好半天,经理说, 去吧,败了也无妨。然后他又补充说,实在不行,拖延时间,等我去接应也好。晓 婧说,你等着我的结果。经理觉得晓婧像国破家亡的时候舍身卫国的壮士,有“风 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慷慨悲壮,他有点感动,吁了一口气说,晓 婧,无论成败,我都亲自接你。 经理心里捏了一把汗,他盼望生意成功,又不敢想象能成功。但是,无论如何, 去一个史晓婧,总比不去人的好。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多么需要晓婧这样的人, 又多么欣赏晓婧这样的人。他快刀斩乱麻地处理了手头的问题,就一刻不停地上了 火车,准备北上山东去接应他们。 刚挤上火车,手机就响了。他急忙掏出手机,看着那个号码愣了片刻,才按了 接通。那头也沉默着,他心里就扑通,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怎么样?那头晓婧 的声音小小的,像是嗫嚅了一句,经理,妥了。 他的心陡地蹿到了喉咙——史晓婧同志,谈妥了一笔六百万的生意!这是他们 这个小厂从来没有过的大订单!他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兴奋地想立刻从火车上跳下 去,换乘回家的车。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一些,真正的男人不应该喜形于色。他想, 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史晓婧才是真正的豪杰,她这么优秀,却从来不张扬,因此 他竟然没有及时地发现她!这个女人真是秀外慧中!车窗外,山山水水扑面而来, 又刷啦啦一晃而去。经理看着这飞驰而去的山峦草木,心里想,回去,一定要安排 一场,为晓婧! 要为晓婧接风的不只是他,还有制板厂的老总。老总亲自点名说,要安排在东 都会馆!东都会馆是小城档次最高的饭店,老总嘱咐,要最好的包间,最好的饭菜, 最好的歌!最好的歌是什么,大家都笑了起来,说老总激动坏了。 老总副总和经理,提前等在东都会馆门口等晓婧。东都会馆华灯辉煌,一片锦 绣。他们站在流光溢彩的大堂门口,郑重万分,像接待外宾。 晓婧出现在大堂的时候,仿佛一轮满月升了空。她穿了一件丝质绣花旗袍,亮 白底儿,绣着大朵儿的浅粉的郁金香,淡雅里一丝活泼。晓婧从来没有穿过旗袍, 她把平日里松散地垂在身后的长头发绾成一个大大的发髻,低低地盘在脑后,这丰 满的发髻就立刻突出了旗袍的雍容和华贵。额上的头发全梳到了后面,就露出了她 饱满的额头。原来晓婧长了这么高贵的一个额头,这个额头使她看起来像个风姿绰 约的贵妇,而不是县城制板厂销售科的一个小小的会计。男人们齐刷刷地两眼泛亮 起来,连老总都有些动容,小声对经理说,小魏,你的手下,怎么竟有这样才貌双 全的佳人!经理的心突突地在胸腔里撞了几下,微微颔首说,嗯,想必她就是借助 这压人的气质征服对方的,你想,她出门就代表了我们厂的素质。经理说这个的时 候,两眼看着晓婧,意味深长,心里想,她是一朵空谷幽兰啊。 大家簇拥着晓婧进了包间。老总亲自给晓婧敬酒,指着满桌子菜说,晓婧,你 就是要吃月亮,今儿晚上我也给你摘!酒过三巡,老总又拿过话筒,给晓婧献歌, 《月亮代表我的心》。老总只会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唱了两遍,连经理都笑了。 老总唱歌的时候,经理修长的手指握着酒杯,很优雅地举着,悄悄向那一团熠熠闪 耀的亮白浅粉的丝质光晕里走去。晓婧赶紧举杯,谦逊地把自己的酒杯压低了。可 是经理却把杯子压得更低,一直低到了桌面上,让晓婧再无低下去的余地,跟晓婧 碰了杯,就一饮而尽。然后又斟满酒杯,笑了一下,却没有像老总那样,赞美晓婧 的功劳,只是悄声问,还记得我的批评吗?晓婧心一慌,说,没有的。经理又笑了 一下,又一饮而尽,说,希望你能忘掉它。晓婧说,没什么。急忙把酒杯举起来, 也一饮而尽,呛得满脸通红。经理是个从不多言的人,甚至笑容也没展示过几次。 现在这笑容可掬的样子,在晓婧面前耀眼得要命。晓婧忽然不敢正视他了,低下头 浅浅地笑了一下,灯光下一脸的红晕,好似一树桃花。经理就转过去,去听老总唱 歌了。晓婧那一脸红晕一夜也未散。 老总唱完了,拿着话筒递给晓婧说,唱一个,唱最好的,今天晓婧唱什么,什 么就是最好的歌!晓婧说我唱不好。老总有了些酒意,说,你就是哼哼,我们听着 也是仙女唱!经理接过话筒给晓婧说,老总请你的。晓婧就唱了一个,《女人花》 : 我有花一朵种在我心中含苞待放意幽幽朝朝与暮暮我切切地等候有心的人来入 梦 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只盼望有一双温暖手能抚慰我内心的 寂寞 我有花一朵花香满枝头谁来真心寻芳踪花开不多时啊堪折直须折女人如花花似 梦 我有花一朵长在我心中真情真爱无人懂遍地的野草已占满了山坡孤芳自赏最心 痛 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能抚慰我内心的 寂寞 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若是你闻过了花香浓别问我花儿是为 谁红 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花开花谢终是空缘分不停留像春风来又走女人如花花似 梦 缘分不停留像春风来又走女人如花花似梦女人如花花似梦 大家才发现,原来晓婧还有这么温婉的歌喉。经理坐在沙发上,一边品尝饮料, 一边品味晓婧的歌。屏幕上是梅艳芳冷艳寂寞的脸,《女人花》就是一个孤芳自赏 无人可懂的女人的怨歌,寂寞,还沧桑。晓婧看着梅艳芳的脸唱着,像身边没有一 个人,她自己在那里唱。经理想,这世上多少人渴望着知音。 散席时分,已是午夜。大家对这个豪华的大酒店有些眷恋,有人说,曲终人散 了啊!晓婧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老总说,这话太伤感了,明天我们还会在一 起。大家就笑了,分头走去。酒店门口的镭射灯映着晓婧圆润的身影,有一些暧昧。 大大的发髻和旗袍裹着的修长丰韵的身材使她的女人味在灯光里弥漫了满街,灯光 拉长了她的影子,娉娉婷婷地朝她的女单车走去,仿佛一个古典美人的剪影,使人 觉得,她脸上的红润和那微笑里暗含的忧郁,从背上也透了出来。 老总说,车,我的车,送送晓婧去,她住在郊区,远。晓婧推辞说,还是慢慢 走回去散散酒惬意。经理说,我送她吧,我跟她同路。晓婧想拒绝,又觉得推辞一 番也是矫情,况且自己心底里也没有想拒绝,就没有说话。于是他们两个就一路走 去,路灯光里交错着他们的身影,渐渐地到了灯影稀疏的郊外。 喧嚣芜杂被抛在了身后,路显得开阔起来,郊外的风有些凉意,吹拂过来,很 清爽。经理说,你还是没有忘掉我的批评哦。晓婧说,没有啊。经理说,你眼睛里 有一种忧郁。晓婧没有说话。眼睛里有一种忧郁吗?晓婧想,眼睛里有了? 夜风吹来一阵幽香。晓婧说,路边种满了月季花,很漂亮的,什么色的都有, 总让我心生贪婪。经理笑了一下说,女人都喜欢这些无用的花。但他还是停下来, 用他修长的腿支住地,采了几朵大而新鲜的月季花,闻了闻,递给晓婧说,其实, 女人真的是花,只不过花与花不同而已。晓婧说,是吗?经理说,女人花也是有它 的味道和气质的。有的女人像草花,质朴亲切,是用来生活的;有的女人像牡丹, 香艳娇弱,只能欣赏;有的女人像菜花,青涩,耐不得咀嚼;有的女人是假花,虽 然繁华却没有味道;有的女人却不是这样,她是一朵兰,却有着果子的成熟的香味, 不可琢磨,却格外诱人。 晓婧心头一颤,想不出说什么。经理平日不多说话,心思却如此细密。晓婧笑 了一下,旋即叹了口气说,其实,一切女人,皆如烟花,都是绚烂一时,却转瞬云 烟。又说,其实世间一切繁华,也是皆如烟花,虽则绚烂,却极短暂。经理说,然 而,虽则短暂,毕竟繁华。 晓婧仰起脸,愣愣地看着他,才说,你看烟花,虽然繁华,却只在空中停留片 刻,你还没有来得及领略它的美,它就像个梦一样消散了。繁华又有什么用?三千 年尚如走马,何况人生,何况一朵烟花?经理说,可是,有过烟花的夜空,毕竟好 于没有。就像曾经拥有的人生,强如一无所有的人生。 谈话一旦涉及人生,便有些深入,于是两个人便都不再说话,只一味骑车。夜 色迷蒙,只听见车轮沙沙赶路的声音,沙沙的,响在一起。 到了晓婧的小区门口,晓婧说,你回去吧。经理没吭声,单腿支地,愣着不动。 两个就都站着,谁也不说话。晓婧又说,回去吧。他才掉过车子,却又回头看晓婧, 眼光里仿佛很多内容。晓婧忽地心跳起来,一阵心慌划过全身。经理回过头,车子 在马路上扑棱棱拐了两下,走了。路灯下他的影子拉长,又变短,又拉长,渐渐地 远去了。晓婧觉得,他还是有了些醉意的,低头看车筐里的那几朵月季,正水汪汪 地看着她,眉目传情的。她拿起来嗅了嗅,一股馨香,直入肺腑。晓婧把玩了一会 儿,把它们轻轻放到了路边,回去了。 来到楼下,郭海正光着膀子跟人聚在路灯下斗地主,山呼海叫的,像一伙土匪。 儿子一睡,他便下楼玩开了。晓婧一问,儿子的作业竟然又没有做。郭海说,你先 回去,我一会儿上去。晓婧便一个人上了楼,郭海兴奋的大笑声和烟火味就在身后 渐渐沉了下去。 郭海回来时快一点了,晓婧心头上翻江倒海的,还没有睡着。郭海抹了一把脸 就躺了下来,问晓婧,怎么还没睡?晓婧说,哎,我这个月立个头功。郭海打个哈 欠说,是吗?就闭上了眼,顷刻间便坠入鼾声中。晓婧愣了一下,也翻身睡了,夜 里做梦,一片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