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事实上,并没有什么现实从天而降。有时候人们想拒绝的不可拒绝,不想拒绝 的却擦肩而过;渴望发生的不会发生,不想发生的,却真实再现。仿佛自家的大座 钟,它日复一日地走着一个音节,令人厌倦。但倘若它换个节奏,快点,或者慢点, 甚至唱起来,那肯定是一件新鲜的事,那它肯定是坏了。对于一只座钟来说,好好 地走路,才是它最大的职责。所以,它还是好好地走它的路才好。 经理出院后,正好一个副总辞职走了,经理被老总火线提拔,荣升为制板厂的 副总了。那是最适合他的位子了,人们都这么认为。他立刻走马上任,把他所有的 用品一一搬出了这栋楼,搬到了老总所在的那栋银灰色大楼里。 副经理搬进了经理的办公室。晓婧再去签到的时候,这间屋子已经全然不是往 昔的气息了,一切已经了无痕迹,好像昨天根本就没有在生活中上演过。倘不是去 银灰楼里汇报业务,倒不容易看见他了。晓婧偶尔也能见到他一次,但那是他坐着 他的捷达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的时候。晓婧看到那辆车从自己身边呼啸而过,却看 不清墨色玻璃后面的人。他的离去是波澜不惊的,但让人很觉得了无意趣。晓婧就 又有点蓬头垢面的样子,懒洋洋地上着班,做着饭,养着孩子,波澜不惊的。 一日夜里,忽地下起了暴雨,晓婧就特别想到雨里去走走,让大雨浇浇头。她 就拿了伞,一个人悄悄地出去。雨是瓢泼的,啪啪地打在伞上,像打着一面破鼓。 路上没有行人,只有一辆辆车从身边疾驰而过,哗哗地溅着水花,洒她一身。路边 有一个长凳,她就坐在凳子上,脱下红色拖鞋,整个地蜷在凳子上。伞外是茫茫的 夜色,汽车经过,夜色里就清楚地亮起雨帘和水雾。灯光里,伞下是一双白皙的脚, 和一双红色拖鞋,格外醒目。她坐在大雨里,觉得自己远离了生活,有了一些宁静。 她却在宁静里,忽地发现了自己心底的痛,一种说不来的痛。她就在雨声里,在一 方小小的花伞下,恣意地哭起来。 一个男人从车上下来,晃来晃去的,故意停在她身边撒尿。晓婧心里一阵惊悸, 提上拖鞋就走。一阵大风忽地把伞掀了过去,大雨立刻就浇透了她全身,裙子像一 张湿纸贴在了她身上,一股冰凉立刻就浸透了全身。晓婧急忙往回走,郭海正站在 小区大门值班室的门口,往雨里急切地张望着,见她回来,就上去揽住她的肩膀嚷 道,你没事找什么事呢? 回到家,晓婧就觉得冷冷的,抹了把脸就躺下来了。一会儿就觉得一阵心慌, 然后就胸口郁闷,喘不过气来,呼哧呼哧的。她就摸自己的心跳,摸不到,又摸自 己的脉搏,还是摸不到。接着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仿佛筛糠。郭海过来说, 你怎么了你?晓婧觉得他的声音离自己遥远极了,自己仿佛渐渐飘向空中,远离了 这个世界。这是一种濒临死亡的感觉。她抬不起眼皮,喘着气说,我要死了。 郭海看着浑身发颤脸色惨白的晓婧,吓得手足无措,一溜哭腔地喊道,晓婧你 怎么了,晓婧你怎么了。他紧紧抱住晓婧,想制止她的颤抖,可是晓婧仍旧不停地 颤抖,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嗫嚅着说,郭海我心慌。郭海一把把她扔在床上, 伞也没有拿,就冲出门去找小区的医生。 医生已经睡了,郭海拍得门山响,嚷道,你死掉啦?能不能快点!医生趿着拖 鞋拎着药箱跑了出来,跟上他走。郭海浑身透湿地跟着他,恨不得一棍子把医生抡 飞,飞到他们家。 到家的时候,晓婧已经处于一种昏迷状态了,医生检查了一下,心跳,血压, 脉搏,都很正常。他拿着听诊器站在床头,看着颤抖不止的晓婧想了想才说,植物 神经紊乱,她肯定是植物神经紊乱,我刚刚看到这一章!他翻开医药箱,找出葡萄 糖,给晓婧注射了,又给她喝了三支葡萄糖和一粒稳定神经的药。 郭海满脸水,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问医生说,怎么会有这样的病?医生说, 长期的心理压力大,或者心情抑郁,生气,就会引起植物神经紊乱,天气的突然变 化也能诱使它发作。一般不要惹她生气,这需要慢慢调节。郭海连声哦哦。见晓婧 渐渐安静了下来,郭海送走了医生,就扑到床头,紧紧地抱住了晓婧,把脸贴在她 脸上,哭了。晓婧迷迷糊糊地听见他说,晓婧,我以后不会让你生气了,离了你我 可怎么活?儿子已经醒了,趴在郭海身上也哭了起来。晓婧在他两个的哭声里渐渐 地清醒了起来,并且清楚地听到客厅的大钟“当”的一下敲响了凌晨一点的钟声。 七夕晚上竟然有商家要大放烟花。晓婧觉得了无意趣,不想去看。郭海却说, 带上儿子,我们一家人一起去看!儿子也闹嚷着去,就一起去了。大街上人潮如涌, 人们个个兴高采烈,热情忘我地投入一种兴奋中去。郭海紧紧拉着妻子和儿子的手, 努力地挤到了人圈的最前一层。 几溜大红的烟花排在地上,放烟火的人穿戴严实地伸出烟头,依次点燃。一声 呼啸,一颗烟花腾空而起;一声爆响,一朵烟花灿然绽放,无数五光十色的花朵, 照亮了夜空。郭海和儿子兴致勃勃地仰着脖子,和人群一起哗然惊呼。烟花一次次 动人魂魄地绚烂升空,无比炫目地盛开在浩瀚夜空里,又瞬息消散,了然无痕。晓 婧仰脸看着,像看着一个梦,开始,又结束。人生就是这样的一种开始和结束,晓 婧感慨地想。她又有些伤感,就把脸放下来,不想再看,却惊异地发现,对面,也 在人圈的最前面,经理,不,副总,和他的妻子,孩子,也在看烟花。他的妻子和 孩子,也是兴高采烈地仰脸看着天空,沉浸在这万人同乐的热闹里。他们三个也是 紧紧地拉着手,怕互相失散在嘈杂纷乱的人群里。而他和她一样,没有仰头,没有 看烟花。他分明也正在看她。 他的确是正在看着她,而且,他清晰地记起了,他们曾经的关于烟花的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