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曹军祥好像只打了片刻工夫的盹,一睁开眼,看见天色大亮,太阳公公在东边 露出了红红的笑脸。他揉揉惺忪而有些浮肿的眼泡,从小车副驾上走下来,长长地 伸了一个懒腰,便将双手托在背后,仰面活动活动腰摆,感觉疲惫减轻了些许,抬 腕看表,时针正好指在八点。 办事处政府办主任刘才云打开后车门,走下车,来到曹军祥面前,睁着布满血 丝的双眼,说,曹主任,看来咱们是白守一夜,只怕情报有误,虚惊一场。曹军祥 掏出烟,递一支给刘才云。刘才云赶忙从荷包里掏出打火机,给曹军祥点燃烟。 曹军祥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从鼻孔里喷出的烟雾形成两条青龙,转而飘逝而去, 他对着小车喊道,邹信访,你那屌“线人”没有谎报军情吧? 邹信访叫邹行方,因为是办事处的信访办主任,所以大家不叫他的本名,干脆 就叫他“邹信访”。邹信访此时正靠在车后座上打盹,听到曹主任的喊叫,立刻回 过神来,慌忙拉开车门,跑到曹军祥跟前,理儿壮壮地说,曹主任,情报绝对可靠。 昨天晚上八点钟,线人偷偷摸摸给我打手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下午六点钟五个 牵头人在夏继承家开会,密谋凌晨四点集结,每家出一人,乘一辆大巴去省政府门 前静坐上访。线人就具体负责联络大巴车。 看来情报确实准确无误。刘才云吸了一口烟,慢悠悠地猜测道,会不会是他们 闹内讧,或是组织不起来人,临时取消行动了呢?刘才云不便在曹军祥面前为难邹 信访,带着自言自语的腔调,仿佛在自我发问。 绝对不可能!邹信访一边摇头一边武断地否认道,夏家坮合共百户人家,清一 色夏姓,心齐得像割过的韭菜,一茬平。何况又有夏继承为头,怎么会出现内讧呢? 想都不该这样想。 你俩就别叽叽喳喳争了。曹军祥出面制止道,接着吩咐刘才云,你给另外两个 班子打个电话问问,看看他们那边有没有什么情况?昨晚邹信访得到线人的密报后, 立即给办事处主任曹军祥作了汇报。曹军祥在县委党校参加理论培训一星期,刚刚 结业,得到这个消息后,没敢怠慢,立刻召集办事处分管信访的副主任老黄和办事 处驻点夏家坮的组织委员老许以及相关负责人开了紧急会议。起先有人提议,让办 事处全体机关干部一齐出动挨家挨户做劝解工作,但被曹军祥否了,深更半夜黑灯 瞎火的,办事处干部到湾子里去拍门打户,老百姓可能门都不会开,弄不好还怕背 黑砖头。再说,五个牵头人定了的事,不是你办事处的几名干部随随便便几句话劝 说得了的,何况夏家坮是方圆一带闻名的“铁板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最后 曹军祥决定,兵分三路,让办事处三位领导带队,每路一台车,配三个机关干部, 分兵把守三个出村口,如若碰见大巴车出村,实施“拦截”。曹军祥带着刘才云、 邹信访守候在夏家坮出村的一条主路上,黄副主任和许组委各带一个小组守候在两 条相对小一点的出村路口。 刘才云走到一边,分头给黄副主任和许组委打通电话,他们也很感纳闷,守了 大半夜,村里好像鱼不动水不跳,平静得不闻鸡犬之声,会不会是取消行动更改日 期了?问下一步该咋办? 刘才云合上手机盖盒,走过来,对曹军祥说,另外两个小组也未发生异常情况, 问下一步该咋办?曹军祥紧锁眉头,凝望着夏家坮的湾子,被树林遮蔽得严严实实, 静谧得似乎没有一丝生机,难见炊烟,不闻狗吠,鲜少行人。早上八点多钟的村落, 应该在沉寂一夜后爆发出一种喧闹,不应该是这番景象呀。 曹军祥很是疑惑,感觉到这宁静安详的湾子藏着太多太多难为人知深不可测的 秘密。他隐隐地觉得,和夏家坮村民打了两个月的交道,故事可能才刚刚开始,好 戏还在后头。 曹军祥收回目光,对刘才云说,大家枯守大半夜非常辛苦,你通知另外两个小 组,一起到赵老八鳝鱼粉馆集中! 一听说要去吃赵老八鳝鱼米粉,几个人立马来了劲儿,鼻子前飘浮起那勾人食 欲浓香四溢的鳝鱼米粉汤的气息。 三班人员相继抵达赵老八鳝鱼米粉馆,几张塑料桌子拼在一块,十几人围坐一 起,浓稠喷香热气腾腾的鳝鱼米粉,黄脆酥口的油条,香气扑鼻的笼包,让人狼吞 虎咽大饱口福,守候大半夜未曾合眼皮的那股疲劳,被丰盛可口的早餐冲蚀得一干 二净。 曹军祥打了一个饱嗝,正拿着牙签在嘴里剔牙,手机“嘟——嘟——”响了, 将手机贴近耳窝接听,市信访局一把手刘局长的声音急促而严厉:曹主任,夏家坮 98个村民乘坐一辆大巴,早上八点堵在省政府大门口,齐刷刷地跪着要求见省长, 影响极其恶劣!县委马书记指示,让你们迅速派人前去处理! 曹军祥黑红的方脸盘上肌肉愤怒地颤抖着,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头发几乎竖直 起来。他忍住满腹火气,压低声音道:我马上带人去! 搁下电话,他紧紧攥着的拳头砸向桌面,随着“啪”的一声,桌上的碗筷碟蹦 跳起来,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这班——,因为恼怒,后边骂人的粗话终于没有溜 出口。 一桌人惊愕地望着他。这是他们第一次瞧见曹军祥发这么大的脾气,想想可以 理解,办事处只要发生群体性赴省上访,县里主要领导将要调训行政一把手,并且 还要在“信访专报”上通报批评,弄不好还要关进“笼子”管理。曹军祥到了四十 六七的年纪,12年前从农村支部书记招聘出来,好不容易混到办事处的行政正职。 县委正是看中他作风扎实善于做群众工作才任用他的,不然他这个年龄怎能提拔呢? 曹军祥特看重名声更看重面子,夏家坮的村民集体赴省上访,等于搧了他一记响亮 的耳光,他怎能不恼恨呢? 看到大家惊异的神色,曹军祥有些懊悔,不该在这么多的下属面前失态发火, 让人看出你的浮躁和不稳重。不就是群体性赴省上访吗?多大的事呢?现在老百姓 上访比走家家还要随便还要频繁。再说,夏家坮的事迟早要“穿头”,双方像是捉 迷藏那样躲来躲去总不是办法,只要“露头”,让人看出他们的踪影和形迹,远比 深度隐匿让人摸不清动向更好对付。 想到这里,曹军祥紧绷的脸上现出一许和暖之色。刘才云慢慢站起身,掏出烟, 递给曹军祥一支,小心翼翼地问道:夏家坮的村民到省里去了?其实他在明知故问, 想从曹军祥那儿得到确切证实。 曹军祥接过烟,点点头。 这就怪了。邹信访难以置信地说,夏家坮三条出村口咱们都有人把守,近百人, 三辆大巴车,可谓浩浩荡荡,难道他们有插翅而飞的本领?要我看,也许他们前半 夜就把人组织好提前出发了。 不可能!黄副主任断然否决道,他们不会傻到连觉都不睡。 我琢磨是今天凌晨去的。许组委有些肯定地说。 在他们几人争执不下的时候,曹军祥自个儿在心里盘算开了:老百姓前半夜出 发去上访还未曾有过先例,插翅而飞更是笑话。凌晨时分,他们是如何从眼皮底下 溜走的呢?难道是三班人马都打瞌睡了吗?不对!当时自己睁大眼睛全神贯注,没 有半点分心走神。另外两班把守的人马都由办事处领导带队,不可能出现疏忽呀。 他在脑里把夏家坮的地形地貌整体勾勒一遍,突然想到湾子前面的仙子河。河上虽 然没桥,但村民们完全可以借船过河,把大巴车停在河对岸。也许夏继承一伙早就 料想到从出村路口大摇大摆往省里去上访会遭到办事处干部“阻截”,便使出了这 出其不意的招数。看来老百姓棋高一着技高一筹呀。他的心里倏忽涌出一阵惶恐, 为这一班神出鬼没难以对付的村民。 咱们上当了。他们乘船渡过仙子河,从河对岸出发。在大家冥思苦想不得其果 时,曹军祥点破道。 哎呀——咱们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众人跳脚扳手恍然大悟,邹信访感叹道,看 来这班人鬼精鬼精的,让人防不胜防呀! 现在老百姓上访也讲与时俱进,只怕夏家坮的村民还会屡出新招频出妙计,我 们得有相应的防范措施。曹军祥警醒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就和他们耗!谁怕谁呀?黄副主任摆出一副天不怕 地不怕的架势,理直气壮地说。 邹信访,这几天我在县委党校参加培训,你们在村里做工作,没做什么出格的 事惹犯老百姓吧?曹军祥问。 没有呀,您不在的这几天,又有8 户和我们签了搬迁协议,98户已签82户。邹 信访说。 会不会是为别的事情引发上访呢?许组委脑袋转了一个弯,问。 这就难说了。黄副主任说。 刘主任,你把办事处的那台小车调过来,我带你和邹信访去省城接访。其他人 辛苦一夜回去休息半天吧。曹军祥安排道。 曹主任,夏家坮由我驻点,工作出现纰漏,还是让我带他们俩去接访吧。许组 委赶忙揽过责任,真心实意地请战道。 夏家坮的村民很不好盘的,都是看菩萨点颜料,砝码轻了,恐怕哼不动他们。 曹军祥说。 曹军祥说的是实话,如今村民上访到市里、省里,指名道姓要求乡镇办事处来 主要领导接访,否则就不松口返回。他们之所以要求主要领导接访,有两个原因, 其一是主要领导可以现场拍板当场表态。其二是抬高他们的身价。在一些场合,他 们可以向外吹嘘:咱们一上访,办事处主要领导也得跟在咱们屁股后面转,给咱们 说好话。 那我陪许组委一同去,信访维稳由我分管,这是我的分内之事。办事处两个党 委班子成员出面请他们回来,这个砝码够重了吧。黄副主任插进来说。和许组委一 样,黄副主任希望为曹军祥顶上一杠子,曹毕竟是办事处的行政一号,目前又是代 理一把手,有好多事等着他去协调去处理咧。 我看行。邹信访劝道,您昨夜一夜未归,嫂子卧病床榻,上午您该回去尽点心 了。 一个老病号,不在乎这半天时辰。这段时间我儿子晓波等研究生通知,正好护 理护理他妈。还是我去吧,县委马书记都发话了,我得做个姿态。何况,落户夏家 坮的项目拆迁清障由我总负责,怎么也逃脱不了干系的。另外,我想顺道去拜访一 下夏继承的两个哥哥夏光宗和夏耀祖,看能不能在他们那儿做做工作寻求突破。曹 军祥说。 一行人没再作强求,分头上车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