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帕萨特”飞驰在前往省城的高速公路上。 刘才云和邹信访坐在后排,靠上座背,一会儿工夫,两人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曹军祥坐在副驾位置,两眼瞪视着前方,司机小丁提醒他放下椅背小憩一会。他用 手旋动转钮,椅靠慢慢放平,身子躺下去,感觉舒服了许多,闭上双眼,怎么也难 入眠。夏家坮村民上访的事情像驴子推磨一样在脑子里盘旋。 在老人们的记忆之中,夏家坮不仅仅指临靠仙子河的三排住户湾子,还涵盖了 湾子后边的农田。自从1950年的“土改”之后,湾子后边的500 多亩见方的农田就 归属于夏家坮的村民。夏家坮的那三排民房,和江汉平原的所有民居一样,前宽后 阔,前边有超过50米的出场,后边有不少于40米的进深,前边除留20米用于禾场外, 还有30米就用竹篱笆扎起,隔成了自家菜地,房屋后边每户砌一个简易茅厕,其余 空地上便种上杂树。夏家坮不足百户的湾子,占用了两百多亩宅基地,大片土地闲 置浪费。 夏家坮呈正方形,有800 亩土地,东西北三面环路,都是工业园区兴修的宽敞 平坦的马路,南边临水,仙子河从湾子前边蜿蜒而过。为了美化及环保的需要,仙 子河两旁打了护坡修了亲水平台,栽种了各种奇花异草。随着城市化的快速推进及 工业化的迅猛发展,工业项目像雨后春笋一样在城郊周边倏地冒了出来,把工业园 挤得满满当当,唯有夏家坮自成一体,成为名副其实的“都市里的村庄”。 不是那些项目不愿落户夏家坮,也不是老板们不垂涎这片宝地,说到底他们认 为夏家坮人难缠,名声不好让人却步。至少有三个颇具规模的项目与夏家坮失之交 臂,现在想来都令人扼腕。有两个食品项目是在洽谈合同的当口,夏家坮的人为一 些细小琐事突然集体上访而告吹,还有一个精铸项目谈好了条件并签署了合同,在 进场打垸墙时,夏家坮的人和项目单位请进来的施工队伍为费用问题大打出手互不 相让,最后夏家坮的人组织起来堵塞国道,由此演变成一场轰动全县的闹剧。项目 单位宁愿损失几十万前期进场费用,主动撤离到外市另谋发展,县里招商专班千辛 万苦招引而来的项目就这样被活活葬送。 县里领导大为恼火,办事处干部很感无奈,他们只能奉行“惹不起躲得起”的 策略,臭屁不理你,让你夏家坮成为“禁区”,企业不朝这边招,项目不往这边引。 只两三年时间,工业园区项目铺天盖地星罗棋布,一月一个变化,一年一种新样。 大批的项目涌入,对夏家坮形成了围困之势,让夏家坮变成了一片无人问津的被工 业化遗弃的“孤岛”。看到邻村农民“洗脚上楼”,俨然过上城市人的生活,看到 昔日在一起盘泥巴坨的同类到企业打工,每月像干部一样领取工资,他们羡慕得眼 放绿光心生懊悔,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闭关自守”的落后,感受到了被时代抛弃 痛彻心脾的酸楚。他们举荐夏继承出面,到办事处央求,争取项目落户夏家坮. 夏 继承来到办事处的院子门前,畏畏缩缩战战兢兢,像一只偷食谷物的小老鼠先在洞 口左右张望一阵,待没发现什么动静,才慢慢向谷物靠近。夏继承缓缓地走向办公 大楼,进出大楼的人行色匆匆目不斜视,没一个人搭理他。他慢吞吞地爬上二楼, 从走道一端走到另一端,在开着门的那几间办公室门前,他故意踯躅片刻,可那些 干部都如瞎子撞见鬼似的赶紧把头转开,好像根本不认识他一样。他爬上三楼,也 是同样遭遇。他沮丧地走下楼,感觉自己像一堆人见人厌掩鼻而过不愿多看一眼的 “臭狗屎”。他知道这是办事处干部对他的惩罚,也是他应该得到的报应。这几年, 他组织和策划夏家坮村民多次聚众赴省上访,并且每次闹得颇有动静很有影响,致 使那些包村干部、分管领导吃尽苦头,有的还因此背受处分。他也知道办事处干部 私下里骂他“矮呀矮一包拐”、“脸上没肉做事刻毒”、“身材像麻秆只长一黑心”。 他更知道办事处有些干部把他当成“公敌”,恨不得把他剐掉吃了。他懊悔不该来 受这份气碰这个壁。他无趣地走出办公大楼,低眉垂眼靠着路边踩着碎步,像一只 拔过羽毛的公鸡耷拉着头溜出院子。来到大门口,被迎面而来的曹军祥撞个正着, 问他来办事处干什么?曹军祥是他进办事处后碰见的几十人中唯一和他打招呼的人, 他的鼻子有些发酸,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小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嗫嚅着 说不出话,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低垂着头,一只脚在地上画来画去。 曹军祥把他请到门卫室,安顿他坐下,从自动饮水机里给他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他有些拘谨地接过杯子,没喝,顺手把水杯搁在面前的茶几上。 望着满面灰色欲言又止、矮小精瘦蜷曲得像只猴子的夏继承,曹军祥心里明白 了八九分,他猜想夏继承一定是为夏家坮的事而来,并且遭到了冷遇和白眼,不然, 夏继承不会如此颓唐如此狼狈。他从内心深处为办事处的干部感到悲哀,那些干部 把上访的全部罪责推加到夏继承身上,把他当成“罪魁祸首”,有多大的道理呢? 本来,上级把维护稳定保持和谐看得特重,动辄追查责任处分干部,这是以人为本 建设和谐社会的需要。夏家坮这几年上访不断,没有安生过,为此,办事处栽进去 了一些干部。但是,我们的干部从来没有深层次地考虑过:老百姓会不会无缘无故 上访?老百姓会不会平白无故去闹?处于弱势群体,要是有“路”可走,有“命” 可活,他们会吃饱了饭无屌事组织上访静坐吗?我们有很多干部把老百姓上访认为 是无理取闹,把那些为头者斥为“刁民”,殊不知他们的“理”被我们干部的所谓 的“理”不由分说地强加淹没盖住了。当在地方政府那儿有理说不出有理讲不通时, 他们只能寻求“大衙门”的公正,借助大领导的权势来解决问题。他从办事处近期 发生的20多起群体上访事件中逐一分析原因,老百姓的上访桩桩都有道理。他们要 么诉求利益遭受损害,要么反映拆迁补偿不到位,要么举报村干部贪污腐化等等。 这些事件不闹之前没一件能引起重视,而往往动静闹大后全部得以解决,并且基本 按老百姓要求处理到位,说明老百姓访得有理闹得值当。因为有这些有别于他人的 想法,所以在办事处里,大多数干部在背地里说他“虽然招聘当了干部,身上未褪 土气”,还说他“农民情结太重”,更有甚者说他“和老百姓合穿一条裤子”。别 人怎么说他并不在乎,但对待夏家坮几乎成一边倒的“封杀”让他很为担忧。这两 年,对夏家坮,项目不往那边摆,低保不给指标,湾子门前的水泥路不给铺修,连 民政救助也鲜少照顾……夏家坮几乎成为脱离社会山高皇帝远的“蛮荒之地”。 是不是感受到了落后,到办事处寻求支持来了?曹军祥平声静气地问。 夏继承蓦地抬起头,小眼睛里射出惊异的光芒,似乎在问:你怎么猜得这么准? 从他的眼色之中,曹军祥看出了端倪,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他循循善诱地问道, 你们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夏继承的身上这才现出一些活气,他挺挺腰杆,慎重地说,夏家坮的人请求办 事处安排项目在夏家坮落户。 曹军祥心里涌过一阵欣喜,虽然“封杀”不对,但“封杀”却起到了意想不到 的效果。原来是办事处要求项目在夏家坮落户,办事处处于被动,什么事要抱着夏 家坮的人脑壳摇。现在转为夏家坮的人反过来说好话,要求办事处安排项目在夏家 坮落户,办事处处于主动地位。曹军祥当然要牢牢抓住这个主动权。他故作为难地 说,项目多的是,我怕落户到夏家坮,今天一闹明天一访,弄得办事处不安逸,项 目单位不舒服,又会重蹈覆辙。 绝对不会重蹈覆辙!夏继承很是坚定地承诺道,村民们推举我来时,我就和他 们有过约定:不上访不闹事。 看他认真慎重信誓旦旦的样子,曹军祥心里有了底,但他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 因为夏继承反复无常“屙尿变”远近闻名,何况他容易冲动好出风头,所以在这个 时候必须紧紧抠住他的腮窝子,让他动弹不得。他说,你让全湾人写一份接受项目 落户的保证书,承诺几条,并且要人人签字。 夏继承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 曹军祥并不是随口胡乱答应夏继承有项目落户夏家坮,其实有一个高科技的电 子项目正在紧张的洽谈之中,这个项目是他弟弟曹伟祥介绍的。他弟弟曹伟祥现受 聘于台湾立衡电子惠州厂,并在公司做CEO.立衡电子因在惠州发展空间受制,亟需 在内地征地扩规寻求发展,项目投资1 亿美金,需征地800 亩。前几天还在为项目 落户何处而犯愁,现在夏家坮村民愿意接受项目落户,正是天赐良机! 如今的台商港商,比“外星人”还要精明,为了用活用足优惠政策,他们便在 项目落户的周边地区预选十几个城市,经过第一轮筛选评估,只留下3 个政策最为 优惠的城市。他们又在3 个城市中暗访、考评,让3 个城市形成竞逐态势,最后比 拼的其实就是地理优势、地价优惠、政策优待。3 个城市当然是竭尽所有倾其所能, 就像招待尊贵的客人一样把好菜好酒尽量摆上,供客人享用。最终,夏家坮胜出。 当然,这其中有曹伟祥暗中运作的功劳,也与夏家坮得天独厚的地形地貌密不可分。 那天,陪同立衡董事长来夏家坮考察的台湾知名风水大师一走到夏家坮这方方正正 的地块,再也迈不动步儿,口中念念有词道:地高聚财气,临河流污渍,方正显规 矩。 据曹伟祥透露,当立衡项目选准落户江汉平原的一座城市后,董事长对新厂落 户提出了三点要求,刚好和夏家坮凸显出来的优势不谋而合。第一,江汉平原渍水, 新工厂所在地地势要略略高于旁边,夏家坮的地势正好比周边地块高了几个海拔。 第二,新工厂所在地最好有河流经过以显灵气,仙子河从夏家坮南边流过也合乎了 董事长心意。第三,新工厂最好自成一体800 亩,以谐“发”音,夏家坮不多不少 正好800 亩,暗合了董事长心中企盼的玄机。 立衡电子与县里签订合同后,给了三个月的拆迁清障时间,他们初步定于6 月 18日举行奠基典礼仪式,届时,据说省里分管工业经济的副省长将出席。时间过去 了两个月,但搬迁还未取得突破性进展。作为项目清障拆迁的总指挥,曹军祥比谁 都急,但他表现得却很沉稳,一副举重若轻的大将风范。虽然夏家坮村民在接受项 目落户前有承诺在先:不越级上访不聚众闹事。但老百姓的承诺又有多重的信用度 呢?充其量像那个时代的布票粮票,讲计划经济还管点用,进入市场经济就不值一 文了。因而,在处理夏家坮老百姓搬迁问题上,他不敢刀砍斧劈强行推进,他怕操 之过急适得其反,只能慎之又慎地发动机关干部讲道理做工作,像那虔诚的香客, 生怕装歪了香而得罪菩萨。他深知“欲速则不达”的蕴意,只能像“慢火炖牛筋细 火煮红苕”一样,细磨慢缠,循序渐进。牛筋炖不烂只能干丢,“生苕甜熟苕粉夹 生苕不好整”。尽管这样小心翼翼,夏家坮的人还是闹到了省里,并且闹出了大动 静。 按照目前的策略,夏家坮98户居民搬迁,已有82户签了同意搬迁协议,还有16 户正在观望等待之中。难办的是夏继承的猪场尚未取得实质性突破。夏继承要求拆 迁补偿的金额与投资评估公司对猪场评估的赔偿金额相隔甚远,差距颇大,短时间 难以达成一致。因而,曹军祥把这项最艰巨最难处理的事搁置下来,准备先同老百 姓把搬迁协议全部签订完后,再来处理这一棘手事。 难道夏继承为了自己猪场的利益集聚村民赴省上访率先发难了?曹军祥扪心自 问道。 不会呀,就猪场拆迁补偿问题双方已经把话摊上桌面,约好最后商定,夏继承 也点头认可的。他不应该出尔反尔呀。曹军祥立刻在心里自我否认道。 那么是哪一环节出了问题呢?曹军祥深感疑惑,猜不出夏家坮村民到底耍的是 哪一出? 丁零零……手机铃声响起,曹军祥揭开翻盖贴近耳窝,听见儿子晓波无奈而求 助的声音:爸,你在哪里?妈不肯去做透析。他打起精神,赶紧说,我在省城,一 时赶不回去,你多给你妈做做工作。实在不行,给你舅打电话。晓波低声说,只能 这样了。 收起电话,他的脑海里立刻闪现出妻子玉珍蜡黄的面容、骨瘦如柴的身子以及 有气无力的样子,心里像小刀划过一样。这个善良、贤淑、随和而又勤劳的女人, 在她身体健康的时候,把家操持得妥妥帖帖,把儿子照护得周周到到,把他侍候得 舒舒服服,把简单而又平凡的家庭生活演绎得温馨而幸福。这么好的女人,咋就得 了该死的尿毒症呢?要是在两年之前发病之初就听从医生劝告为她换肾,现在也许 是另一种情形。怪只怪当时自己一口气拿不出几十万,加上还抱有一种慢慢医治兴 许会好的侥幸,致使病情越来越重,两年用于透析的钱也花掉了几十万。他是农村 招聘出来的,没啥底子,她又没一个正式工作,家里基本没啥积蓄,住院费用除医 保少量报销一点外,其余的都是找亲戚朋友借的。前几天医生发出最后通牒:再不 赶紧换肾,她的生命只能以天而计。然而,换肾一时半会儿到哪里去筹集五六十万 的费用呢?能借的地方都借过了,总不能前次借的未还再卑脸耻相去借第二次吧, 自己也开不了口呀!妻子玉珍没有正规单位,按农村“新农合”标准胀破眼珠只能 报销五万。到哪里能弄到这笔昂贵的手术费用呢?每每想到这里,曹军祥就感觉到 有座大山压在头顶,喘不过气透不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