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望着大巴车载着满满当当的一车人走远,曹军祥略感心安,有刘才云和邹信访 押车,夏家坮的老百姓应该不会节外生枝再闹出什么事端。想到两个小时后,大巴 车就能平安抵达夏家坮,曹军祥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现出一片笑意。 必须尽快找到夏继承的两个哥哥夏光宗和夏耀祖。老大夏光宗现在是省政府某 厅副厅长,老二夏耀祖是一家房地产公司老总,兄弟俩可谓有权有势。夏家坮的人 在省城碰到什么急事难事,只要去找他们哥儿俩,哥儿俩从不推卸,总是热心帮忙 尽力解决,因而在湾子里落下了好名声,结下了好人缘。三年前,老二夏耀祖出大 头,大哥夏光宗出小头,合伙投资在夏家坮建了个千头猪场,交由夏继承打理,哥 儿俩实则是想帮帮身处农村家境贫寒的弟弟夏继承。夏继承曾是方圆一带有点名气 的养猪能手,限于本钱不大规模太小,所以没赚到什么大钱。但他梦想拥有一家规 模较大设施完善的大型养猪场,充分展示自己养猪方面的才能,狠狠地赚上一把。 万万没有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市场瞬息万变,近三年生猪收购价格陡跌,跌破了 预想值,不仅没赚到钱,夏继承拉债扯债亏进去近百万。今年国家为了刺激生猪生 产出台了一系列扶持政策,生猪收购价格大有回升之势,刚刚看见一线曙光,猪场 却又面临拆迁。时运和世道似乎在和夏继承开着玩笑,换上别人,也许急火攻心只 想投河,但夏继承却装得不动声色满不在乎。 按湾子里的人评价,夏继承属于那种“只长心不长身”的“人精”,按他自己 的说法,是“浓缩精华版”的“土秀才”,不排除他有农村人的精明,有朴素的唯 物观,有别于常人的见地。但是,在面对将近百万的补偿差额面前,夏继承表现得 镇静自若举重若轻,似乎胸有成竹稳操胜券似的,肯定与他背后两个哥哥的强力支 撑有关。“湾子里点火,外边人煽风”,这是很多地方不稳定的主要原因。 曹军祥坐上车,从手提包里掏出电话号码簿,翻出夏家两兄弟的号码,先给夏 光宗打过去,通了,他自报家门说出来意,夏光宗抱歉地说,自己正在郊区参加一 个什么会议不能接待。接着,他又拨通夏耀祖的电话,夏耀祖把他的开场白一听, 打了几个哈哈,口里一个劲地说,对不起,自己正准备参加一块土地的竞拍。 夏家两兄弟的态度更加坚定了他的判断,虽和夏家兄弟不是那种无话不谈的朋 友,但也有过几面之交,在一起吃过饭聊过天。按说老家的父母官来了,纵有天大 急事也应该丢下,抽空挤闲予以接待,而他们是这种态度,不正是表明他们内心有 鬼不敢面对吗? 曹军祥预感到猪场的拆迁正孕育着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暴,先前曾对项目能顺利 落户夏家坮充满信心,而如今,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种信心随着拆迁工作逐步深入正 逐渐消蚀。早知今日,当时在立衡项目落户之初为何不听办事处党委书记黄志军的 劝告,选择其他地方呢?在电话中,他征询黄志军的意见,黄志军说,夏家坮的人 横不讲理反复无常,人称“鬼不缠”,把这么重大项目落户此地,风险太大了。可 以考虑另选地方。但他认为有夏继承的亲口承诺,有全湾人的亲笔签字,有自己和 夏家坮人这些年熟络的交情,还有一种不愿让夏家坮单独落下永远受贫的情怀,硬 是坚持己见把立衡项目留在了夏家坮. 项目承载着他对夏家坮老百姓的一片真诚, 承载着他对办事处党委的全部责任,更承载着他救治妻子的满腔希望。根据县政府 奖励招商引资有功人员政策,每引进千万美元项目,市政府奖10万人民币。立衡项 目实打实要投1 亿美金,绝不会像国内有些老板为争取优惠政策本来只投100 万却 号称投1000万,在数字上下功夫,把死数字都弄活了弄假了。立衡项目只要按预想 进度6 月开工建设,年底竣工投产,经委、财政、统计组成的核查专班对投资状况 一经核实,在明年开春的经济工作会议上,他就可以得到100 万元的招商引资重奖, 县里的书记县长还要亲手为他挂大红花。 谁想到落户竟是这般艰难。吊在眼前的桃子,鲜红欲滴煞是撩人,似乎伸手可 摘,可就是踮起脚来也采撷不到。 曹军祥像苦主一样,木然坐着,思绪陷入一种欲理难清的乱麻之中。 曹主任,往哪儿去?小车发动很久,在原地停泊很长时间,司机小丁不知驶向 何处,便问。 到立衡省城办事处去。曹军祥回过神,说。他特意去造访,一方面是同老总一 班人喝酒聊天进一步融通感情,另一方面去给他们透透口风,将开工时间延后一点。 五点多钟,赶到立衡办事处,王老总见了他显得特别亲热,马上约了几个员工 拥着他一起去隔壁的餐馆喝酒。 曹军祥的酒量不错,但在王老总这儿,没一次“全身而退”,每次总是醉得一 塌糊涂,得一两天人才缓过气来,真是溺死的都是会游泳的。一提起喝酒,他的心 里就有些发悚。 虽然是七个人围上一桌吃饭,但真正参与喝酒的只有四个人,王老总和他,另 加两个副总。王老总不喝别的酒,就好“金门”高粱酒。第一瓶平分喝下去,几个 人表现得温文尔雅,说话是“轻言慢语”。第二瓶酒平分喝下去后,就有人敞开喉 咙“豪言壮语”起来。第三瓶酒平分喝了后,一个副总手舞足蹈,像跳大神的马脚 一样,口里不自觉地“胡言乱语”起来。喝到这个份上该打住了,但王老总坚决还 要开第四瓶。第四瓶平分后,王老总提议一口闷,其结果是两个副总当场趴下,王 老总和他伏在桌上不省人事,四个人瞬间变得“不言不语”。过了一会儿,小丁搀 扶着他走到洗手间,他躬下身,头朝面盆,张开口,食指伸进去,在小舌上一点, “哇”的一下,秽物残渣喷涌而出,足有半面盆之多。他用清水冲下污物,漱了口, 才感觉到人轻松了一些。他有些摇晃地坐上车,像一只被人追杀得只顾逃命的奄奄 一息的野狗,瘫在车上动弹不得。 他没回家,直接来到县人民医院内科病区。晚上11点钟,住院病区里显得格外 静谧。他轻悄悄地走到205 病房门口,正要推门进去,妻弟玉清拉开门走出来,用 手指搁在嘴边,示意他不要进去不要出声。 他随妻弟玉清来到走廊尽头的阳台上。我姐昨晚折腾一夜,今天又疼了一天, 没有合眼,才刚刚把她哄睡着。玉清说。 晓波呢?曹军祥问。 他刚回去,准备洗一把后再来陪夜。玉清答道。 医生怎么说?曹军祥又问,虽然只有两天未见着主治大夫,但他仿佛有十天半 月没见一样,特别想听大夫的诊治。 还能怎么说?让咱们准备钱到省城医院去换肾。玉清说。 真的没其他法子了?曹军祥似乎在自言自语。 这是唯一的活路。玉清焦急地说,姐夫,我姐卧病床榻生命垂危,你怎么还有 心思东跑西颠不落腚?你好像很稳得住神儿。 我在这里挺着又有什么办法?总不是筹不齐那笔换肾的款子!曹军祥无可奈何 地说。 都怪你。玉清不满地咕噜道,要是你去年舍得出面打个招呼把南城大道的下水 设施工程交一部分给我做,姐换肾的费用我就可以出了。 这种话玉清说过N 遍了,起先说时,曹军祥颇为反感,还会批评他几句,而今 再说就像用药过频产生抗药性一样,耳朵起茧,不以为然,毫无反应。 看到他无动于衷毫不在意的样子,玉清很恼火。不就是办事处一破主任吗?多 大点芝麻官,把那名声看得比性命都要金贵,见项目不抓,十足大傻瓜。又不要你 挑你驮,也不要你求爹告奶,你只要给招标单位打声招呼,顺在口边的话,但你就 是不愿说,你到底是什么居心?想到这里,玉清气哼哼地问,你是不是把你的官名 看得比我姐的性命还要珍贵? 曹军祥知道妻弟心里憋着一股怒火,诸如此类的话他以前当着他的面也曾说过, 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当干部,别人哪个不在为自己的亲友打招呼揽工程找项目,你都 四五十岁的人,当个主任,拣了个“海底胡”,提拔无望,为什么不给自己留点后 路?又不违多大的法,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妻弟说得不无道理,很多官员“顺手 牵羊”,为自己及亲友说情打招呼,不违纪不违法不违规地捞到项目,至多在社会 上有点小舆论,在百姓中有点小影响。妻弟说过这番话后,他曾在心里反复权衡激 烈争斗,这个招呼到底是该打还是不该打?打招呼吧,妻弟可以拿到工程项目,从 中可以赚到钱,妻弟的公司可以做得更大更好一些,拿钱资助他患病的姐姐会更慷 慨更大方。本来没打招呼没帮什么忙,妻弟已经从寒薄的公司中挤出20多万,心甘 情愿地为他姐姐治病。这样想来,打个招呼应该是一好百好大家皆好的事情。然而, 谁都知道你曹军祥有个妻弟在开办公司,如果他拿到工程项目,别人就不会说是他 凭借实力拿到的,而是要与你曹军祥扯上关系,办事处的人怎么看?社会舆论怎么 看?当一个干部如果被老百姓戳着背脊骨骂,威信丧失,人格贬低,当得还有什么 意思?想到这里他立刻打消了出面打招呼的想法。为了脸面,为了尊严,为了保持 这么多年一直不变的那份追求,这种招呼不能打也打不得。可是,往往在这种时候, 妻弟的话就会隐隐而出,就像平静的湖面冒出的气泡,荡起阵阵涟漪。脸面值几何? 尊严算什么?追求有啥用?能变成齐刷刷硬通通的人民币吗?不能!想到这儿时, 他又会变得格外沮丧,为一个大男人无力拯救相濡以沫深患重病的妻子疚愧不已。 打招呼与不打招呼两种选择像敌对的两员战将,一个手持方天画戟,一个手捏青龙 偃月刀,虎视眈眈,互不相让。那一天早晨,妻弟火急火燎为园区下水项目投标之 事找到他,提醒他隔天开标,只要他给城投公司罗老总打声招呼,工程即可手到擒 来。他拒绝了,妻弟最后不惜以断绝关系来胁迫他,但他也未有表态。上午市里开 会,他和城投罗老总坐在一块儿,罗老总公司的工程大都在他办事处辖区之内,涉 及协调工作需要办事处出面来做。罗老总给他把电话一打,他总是亲自上手及时协 调并且处理圆满,罗老总很认可他,主动提出有没有投标工程之类的事需要帮忙, 话到嘴边,他硬是咽回去了。他觉得招呼一打,心虚得就像干了一件见不得人的勾 当一样。那次投标,妻弟自然未能中标。事后一想,他还是有些后悔,口边的话, 手旁的事,举手之劳就可成人之美,咋就让机会稍纵即逝呢?自己是不是太假太作 了呢? 这应该是不同的两个概念,不可相提并论。名声是我的立官之本,不可不顾; 妻子是我的安家之撑,不可缺少。过了许久,曹军祥才正面回答。 姐夫,我知道你拉不下面皮,总怕别人说你为亲友谋取不正当利益。为了让你 避嫌,我的公司不需要你打招呼了,我有一个铁杆朋友,他的公司在城南大道路面 工程上投标入了围,你给罗总说说,争取让他中一标。玉清不想过多地绕圈子了, 开宗明义道。 我为什么要替你朋友打这种招呼?曹军祥眼睛直炯炯地盯着玉清,冷不丁地问。 因为你只要打这招呼,他愿意拿50万出来给我姐换肾。玉清迎着他犀利的目光, 理直气壮道。 你自己掂量掂量,有这种可能吗?曹军祥收回目光,望着远处,轻轻地问。 有什么不可能的。玉清最看不惯曹军祥这种轻慢的态度,听不惯他无关紧要的 语气,随口道,我就知道,你恨不得我姐早死,你再去找年轻漂亮的。 胡说!曹军祥愤怒地扭曲了脸,用手拎住玉清的领扣,狠狠地摇了几下,暴跳 如雷地说,我不许你这样污辱我! 玉清深知自己的话戳伤了曹军祥,本来这句话在心头憋了许久,早就该说的。 实在是姐夫曹军祥对待卧病床塌的妻子不离不弃始终如一。抛开别的因素不论,单 从丈夫对待妻子的态度和恩爱程度来看,曹军祥做得有情有义无可挑剔。玉清此时 看似随意地说出这句话,实则早有预谋,他想激胀曹军祥放弃固有的原则去打招呼。 玉清的领口被曹军祥勒得紧紧的,有点难喘过气,他掰开曹军祥粗大刚劲的双手, 索性火上浇油道,你有各种机会救我姐,但你难开尊口,没想到你也像传说中的那 些黑心烂肝的中年男人一样,渴盼“当官发财死老婆”。 你——你——曹军祥气得浑身发颤,话难成句,黑红的脸上咆哮着怒的波涛, 他扬起手,对着玉清的脸抽去,玉清倏地闪过身子,躲开了。 看到曹军祥气急败坏恼羞成怒的模样,玉清知道自己冤枉姐夫了,但他不想就 此罢休,他要摸清曹军祥的真实想法,便继续追问道,姐夫,我姐生命垂危,你不 能眼睁睁地看她凋零而去,你到底准备用什么办法来救她? 曹军祥叹了一口长气,似乎身上压有千钧重荷卸下一样,他的眼里闪着晶莹的 泪花,小声地说,我只能倚仗立衡项目顺利落户夏家坮. 如果顺利,我年后即可领 到市政府颁发的招商引资奖100 万。他接着又补充道。 你别白日说梦了,这种有希望无指望的事,只怕等到眉毛生虱子也是枉然。玉 清像听到天方夜谭里的故事一样,断然否认道。 我现在正在朝好的方面做工作。曹军祥强调道。 没用!玉清武断地说,地球人都知道,夏家坮的人刁蛮、撒泼,不讲信用不要 脸皮,尤其是那个为头的夏继承,简直就是一“人渣”。凭这区区几个月,你能收 服他们?别自欺欺人而贻误我姐的病情。 会有办法的。他说。 除非你采取措施,把那夏继承关进县里办的封闭学习班里,或者把他送进精神 病院去治疗,让夏家坮群龙无首。玉清建议道。 你别净出馊主意了。他制止道。 晓波到来,才打断两人的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