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曹军祥万万没有想到,夏家坮村民集体“反水”。 按先前安排,98户村民签订搬迁协议后,就转入搬迁上楼、拆除空房的程序。 98户村民昨天已经全部签订完毕,也领取了新房钥匙。今天早上,邹信访和刘才云 到湾里去组织搬迁,竟然家家关门闭户谢绝会客,两人从湾头走到湾尾,没有碰见 一人,拍门打户也没人理会。好像抗战时期躲避鬼子的“扫荡”一样。邹信访给他 打电话告知这件事,他起先并不相信,等来到村里一看,确实寂寥空落了无人迹, 好像蒸发一般。他和邹信访以及刘才云来到猪场,总算见着了夏继承。夏继承可能 刚起床,两个眼角挂着两堆眼屎,像两只白灯笼。他很冷漠地说,你们不是和98户 签订了搬迁协议吗?大功告成了吧。从夏继承的语气中,曹军祥听出了弦外之音: 猪场赔偿可以不管不顾了。原来一切都是他在从中作祟,只是不曾想到他能一呼百 诺,把这件事组织得严丝合缝不见破绽。 我们是想让98户启动搬迁后,再坐下来和你细细推敲猪场的赔偿事宜。曹军祥 赶忙圆场道。 你们昨天让县规划的人送达违章建筑拆迁通知书,让县土地局的人送达违法占 用土地告知书,是什么意思?夏继承火气十足地质问道。 没什么意思?这是他们的职责。刘才云赶紧解释道。 什么狗屁职责?三年前我投钱建猪场时,他们怎么不出面干预?何况我建的是 农业产业化项目,按县里文件规定,根本不需规划、土管审批。如果他们硬要拿政 策来压,我就反告他们渎职、不作为。夏继承双手叉腰,扬起头,理儿壮壮地说。 夏继承!刘才云喝问道,你这猪场建在已经规划好的工业园区之内,毫无疑问 的非法用地违章建筑,看你好像还道理一套一套的。刘才云的涎沫子喷了夏继承一 满脸,把夏继承的气焰压了下去。在和这些人辩驳时,首先得在气势上压住他,不 然,有理会变得无理。再说,请规划、土管部门下达两份告知书,是刘才云的主意, 意欲给夏继承一个下马威,逼其就范。当时刘才云请示曹军祥,曹有过担忧,怕逼 急了夏继承而走极端。 存在就是合理。夏继承说,但语调降了八度。 那我们就在合理的范畴谈赔偿。你投入180 万,我们经过投资咨询公司评估, 你现有资产值180 万,考虑到你的部分猪崽要提前出栏,给你20万损失费,整个赔 偿你200 万,应该是合理合法了吧。刘才云也降低声调,有理有节地说。 没门!听到这个数字,夏继承急得蹦跳起来,双手在那里舞动,急不可耐地说, 我会计那儿有账摆着,基建投入只有180 万,但我三年亏进去100 万。本指望今年 猪价好转,用几年时间补亏回来,你们却要拆迁。如果你们不如数赔付,我夏继承 坚决不拆! 夏继承,你那100 万是经营亏损,我们赔偿的是你的猪场的现有价值。不可相 提并论吧。邹信访赶忙出来帮腔道。 切皮连肉,断筋接骨,怎么不相提并论呢?夏继承说,你们这种态度完全是想 借势压人逼迫就范,我没法和你们交流。说完,他朝办公室走去,晾下三个人愣站 在那儿。 老夏,咱们可以继续谈嘛。曹军祥一直没吱声,在当“看客”,这会儿见夏继 承要走,赶忙叫住他。 夏继承回过身,望着曹军祥,说,你们要拿出诚意,原则,天大个鸿沟怎么跨 得过。算了,咱们就法庭上见吧。 这是他的缓兵之计,法院起诉判决没有半年拿不下来,拆迁清障在即,听凭他 这样做,立衡项目落户也许又要告吹。曹军祥一眼就识破了他的诡计,心平气和地 说,老夏,咱们双方坐下来,互让一步,应该可以谈到一块儿的。 我没有半点信心!夏继承看到曹军祥祈和示好的态度,马上变得强硬起来,说, 首先,你们的观念要变,要设身处地站在老百姓立场上考虑一下问题,不要颐指气 使先入为主以势压人。我已经作好了充分准备,坚决把自己的这份利益要回来!同 时,我告诉你们,我同两个兄长商量过了,我将亏损进去的100 万,拿出28.1万给 夏家坮的97户,户平3000元。说到这儿,夏继承的脸上现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难怪湾子里家家关门闭户不见人影,原来是他夏继承使出了这一阴招,把猪场 的赔偿同全湾村民的利益绑到一块儿,使本来复杂难盘的夏家坮变成铜墙铁壁一样 坚不可摧。 高明啦高明!曹军祥在内心深处赞叹道,此时此刻,他说不出半句话,面对夏 继承突如其来的奇招他有些阵脚慌乱,既没接招之术更没应对之策。 手机响了,为曹军祥解了围,他掏出手机接听,是县长秘书打来的,让他速到 立衡项目建设指挥部去。 县长紧急召见,一定是为立衡项目拆迁清障工作而来,要是别的时候别的事情, 他会驾起飞机兴高采烈而去,毕竟是顶头上司来了,下属可从接待中好好表现增加 印象,可今天,曹军祥却兴致寡淡,心里涌过阵阵忐忑。 立衡项目建设指挥部设在工业园区主路边,临时搭建的活动板房,离猪场就一 支烟工夫,徒步五分钟即到,但他却希望越远越好,他不想在县长面前表现出那种 难堪和窘迫。 迈着灌铅一样沉重的双腿,来到主路上,远远看到县长和县里最年轻的副县长 王明星站在路边,对着夏家坮,手里比划着议论着。 王副县长春节前刚进县政府班子,捡了年龄轻的大便宜。上级要求县委政府班 子里必须有一名30岁以下的年轻人,王明星刚刚30岁,虽然只在乡镇干党委书记一 年,任职短资历浅,但唯有他符合那几项条件,所以毫无争议地当上了副县长。春 节后还未来得及分工,便被派到省委党校学习培训三个月,前几天刚结业回来。难 道——曹军祥不敢朝下想。因为王副县长和他不是走一个道的人。 两位县领导与他握手寒暄很是亲热,扯过几句闲话后,县长手指夏家坮的湾子 和猪场,问,曹主任,还剩半个月时间能完成拆迁清障吗? 有些难度。他低声说,眼睛不敢正视县长。 都说你曹军祥是做群众工作的高手,也是处理农村棘手问题的能人,怎么在夏 家坮使不上劲了?县长笑着问。 有些新情况新问题让人始料不及。他有些惶恐地答道。 我听人说你曹军祥走“温和路线”,实施“好人”政策,这与当前中央重申的 以人为本关注民生的要求很合拍。县长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赞扬道。接着,县长话 锋一转,说,我们不能一味地退让,该强硬还得强硬。你对夏家坮的人够宽容够仁 慈了,可他们并不领你的情买你的账,拆迁清障故意拖延不说,还赴省上访并且在 省政府门前上演“集体下跪求见省长”的闹剧,影响很坏呀! 他的嘴动了几下,但终于没说出话来。 立衡项目是你曹军祥引进的,也是按你的要求落户夏家坮. 这是我们县迄今为 止引进的最大工业项目。人大会上,我在政府工作报告中作为十大实事之一给全县 人民都讲出去了,今年底要竣工投产。这不是儿戏,要有结果的。县长神色肃穆, 语调沉缓,让人肃然起敬。 县长的话一字一句像鼓槌击鼓重重地敲打着他的心。他扬起脸,慎重表态道, 我会努力的! 光说努力没有用,关键是要拿出硬措施,在规定期限完成任务。王副县长好像 憋了许久似的,有些咄咄逼人地说。 病狠下猛药,人狠出新招,你想过没有?县长问。 我担心适得其反,因为夏家坮的人有特别之处。曹军祥答道。 那就用特别办法应对。王副县长说。 老曹呀,你体恤民生爱民如子没错,但你要瞅准时机。立衡项目落户在即,搁 不住拖了。县长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办事处书记黄志军在浙江挂职,你代理一把手 负担够重的,加上你妻子生病躺在医院,我看你精力很难顾得过来,所以想让王副 县长牵头工业园区的工作,重点包挂立衡项目拆迁清障,协调项目顺利落户。给你 们办事处加强一点领导力量,可以吧?县长在转瞬之间迅速完成了一桩权力交接, 还装出关心体贴的样子征询意见,曹军祥感觉很憋屈。他知道自己无力扭转这种局 面,脸上马上绽开笑容,欣然道,县长英明啦,在我们最艰难时刻派来王县长加强 领导,立衡项目拆迁清障一定平稳而快捷。 好吧,过几天我再来看进度。县长一边说一边和曹军祥握手告别。 最最担忧的事终于发生,最不愿意看到的组合即将出现,曹军祥的心情糟透了。 也许县长指派任何一位县领导来强化这项工作,他都会乐于接受并竭力配合,那样 对他而言,起码可以从责任上是一种解脱,即便拆迁清障不能按时完成,县长追究 下来,他虽然逃脱不了干系,但毕竟有县领导在他上边扛着,所谓“天塌下来有长 子顶”,“大树底下好乘凉”都是这层意思。然而,县长派来的却是年轻气盛的王 副县长。现今在乡镇任职,不收公粮水费,不上水利,和老百姓没有任何利害冲突, 党委政府做的都是发补贴搞水改修公路建沼气等利民好事。而去年在马沟镇任党委 书记的王副县长不仅不被当地老百姓留恋,反而被当地老百姓编顺口溜骂,这种人 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说是恶贯满盈伤天害理的“大坏蛋”,起码也是沽名钓誉 不顾老百姓死活的“小人”。 王副县长在马沟镇任党委书记不到一年,做的几件事情可谓惊世骇俗轰动全县。 马沟镇地处西南,毗邻洪北县,一条国道穿境而过。在县里的一次大会上,书 记县长提出要率先将国道两旁打造成新农村建设的亮点。王明星回镇后立马召开党 委会,并提出将国道两边的近千户农民住宅全部粉饰一新套上黄漆,像新居一样, 首先要从形式上看是新农村。经过测算,每户得花8000元,千户得800 万。有党委 成员提出异议,说这种穿靴戴帽的形式主义搞不得,有这些钱发给老百姓发展一下 生产比这样做意义大得多。还有人说,搞这种驴子屙屎外面光的面子工程会让老百 姓厌恶我们反感我们,对今后推动工作极为不利。王明星大手一挥胸脯一拍说,县 领导说了,这是建设新农村的需要,该搞的形式必须得搞,该顾的面子必须要顾! 虽然没有分文启动资金,但在他的强力推动下,各村只得请老板垫资施工,这无形 之中又增加了一分成本。年底,王明星通过财政弄回去400 万,但还有400 多万挂 在村里,亏在了老百姓名下。 洪北县鳝鱼养殖很兴旺很红火,省里召集县委书记县长在那儿多次召开现场会, 推广洪北经验。一天开完会后,书记返回途中在马沟落了一脚,吃饭时大发感叹: 马沟镇和洪北一河相隔,环境相似条件相同,马沟应该学习一下洪北,在农业结构 调整上出点经验和成果,今后把现场会引到我们县来开就好了。送走书记后,王明 星落实书记指示不过夜,连夜召开党委会,接着又召开村支书会,贯彻书记讲话精 神,并给每村下达任务指标。在他的强压和威逼之下,马沟镇仅用20天时间就推挖 鳝鱼池3000亩。由于种苗供应、技术服务、销售渠道等环节有些链条没接上,因而, 绝大部分农民出现亏损。有人把这件事反映到县里主要领导那儿,主要领导不仅没 予批评,反而在大会上为王明星撑腰:农业结构调整需要勇气和闯劲,没有失败的 教训哪有成功的经验?今年有了教训,明年就能取得成功嘛。所以王明星照样提拔 照样仕进照样当上了副县长。在他离开马沟之时,有老百姓公然打出了写着顺口溜 的牌子立在路边:王明星,大灾星,搞形式,粉墙壁,挖鱼池,害百姓,群众的死 活他不顾,领导放个屁当军令。 王副县长这种人为了政绩为了仕进,不择手段不顾影响,完全把老百姓的疾苦 置之度外,自己的作派与他迥然有异,和这种人怎么能说到一块儿呢?就像那南北 不同的两座山,永远也不可能走到一起。不是自己难得相处不能相容,也不是自己 不听指挥不听调遣,而是风格相斥观点相左。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在夏家坮的问题 上,如果按王副县长的处事风格和一贯作派,自己和他肯定尿不到一个壶里,必然 会发生争执和冲突,弄不好要酿出大祸,直接影响立衡项目的落户。立衡项目落户 不了,那招商引资奖就像那一闪即逝的流星,绚烂一阵,再无影踪。招商引资重奖 领不了,妻子玉珍的手术费就没着落。想到这里,他的心像刀剜一样地疼起来。 算了,命中该有总该有,命中若无不强求,也许老天就要折磨我曹军祥。随他 去吧,王副县长协调项目,自己不知轻松多少呢?自己应该高兴呀! 正要迈步走向夏继承的猪场,手机铃声响了,是儿子晓波打来的,几乎是带着 哭腔说,爸,妈妈趁我去上洗手间的空隙,又独自回家了,怎么劝也不肯再回医院, 说是怕落得人财两空。他叹了一口气,说,我马上回来。便挂了电话,匆匆向家里 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