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曹军祥没有想到,王副县长能事必躬亲,亲自安排各条战线抽调人员,亲自调 度拆迁设备,还亲自参加星期天上午在办事处小礼堂召开的有110 名机关干部参加 的拆迁清障誓师大会,并且亲自作了战前动员。 会后,办事处的上空笼罩着黑云压城的阴沉气息,弥漫着大战来临的紧张氛围。 身临其中,曹军祥也感到一种恐怖和压力,第六感觉隐隐发出信号,通过时常跳动 的右眼皮反映出来。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如此推断,似乎有灾祸来临。虽 然心里有时巴不得出点事,让王副县长栽个跟头,用事实狠狠地掴他一记响亮耳光, 让他日后汲取教训收敛张扬隐匿强势。但是,自己现在代理一把手,办事处死只鸡 丢只狗都是自己的责任,想躲也躲不脱,想推也推不掉。王副县长出了事可以拍屁 股走人,留下烂摊子还得靠自己去收拾。这样想过,还是提前作点防范为好。 邹信访带着夏继承乘坐下午三点的航班飞抵省城机场,他让司机小丁开车到机 场去接他们,如不延误,估计六点半可以到达。他吩咐政府办负责接待工作的小唐 在“七里香”订了一桌。 下午六点,他从家里出发,准备步行到“七里香”,拉开门,妻弟玉清堵在门 口,他很感愕然。玉清先开口说,姐夫,我没跟你打电话,守在门口。我那位朋友 在天都订了座儿,想请你赏光,吃顿饭。他双手一摊,说有客要陪不能去。玉清赖 在门口,悲怆地说,姐夫,我那朋友已备好50万,说是借给你的。我姐的病拖不得 了,你只要打声招呼就可解决人命关天的事,你怎么这么狠心绝情呢?他用手拨开 玉清,走出门,说,我有我的安排。玉清跑过来,大声说,你有个屁安排。我警告 你,那个躺在病床上怏怏欲死的人虽是我姐,也是你儿子晓波的亲妈,更是与你相 依为命的爱人。他回过头,眼噙热泪,说,正因为是我的爱人,我知道该怎么去做。 说完头也不回昂然而去,他清晰地听到玉清追着他的背影喊道,你这样无情无义, 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七里香”是一家吃农家饭土灶饭的小餐馆,设施简陋,价格便宜,办事处招 待客人一般选在此地。他在餐馆门前一露脸,狐媚风骚的老板娘便风摆杨柳眼放电 光地走过来同他打招呼,把他引进包间,又是倒茶又是请坐像侍奉自家的亲娘老子。 老板娘看他神色肃穆不愿搭讪的样子,知趣地走出包间。他独自坐着,喝了一 口放了糖的菊花茶,但品尝出的却是满口苦涩。脑子里闪过妻子玉珍蜡黄的面相枯 槁的手臂,以及嬴弱的身子,还有眼中飘过的绝望的神气。他的心里涌出的是深深 的愧疚。“你这样无情无义,总有一天会后悔的”,玉清的忠告有如一柄飞镖直刺 他伤痕累累的心坎,鲜血喷涌,疼痛不已。我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吗?他不断地在 内心反问自己。自己把名声看得重,把纪律看得重,把自尊看得重,其实打个招呼 很普通并且不值一提,因为好多为官者都在这么做,也没出啥问题。招呼一打,利 来钱到,妻子玉珍的肾移植手术可以立马施行,和玉珍的夫妻关系就能一竿子撑到 头了。多么好的事儿呀!但是,自己怎么就是难于启齿呢?总觉得打了招呼就像女 人失身一样可悲,男人行窃一样可耻。是呀,自己固守的道德底线很难逾越。 玉珍,对不起你了,我要坚守我的原则,因为它重过我的生命,我不能牺牲重 过生命的原则来拯救你的生命,那等于是打瞎一只眼睛修补另一只眼睛,不仅得不 偿失,弄不好会两败俱伤。我只能寄希望立衡项目顺利落户,用我名正言顺的所得 为你换肾。如若立衡项目受阻,天不助我,我只能走那条路了……曹军祥在心里默 念道,既像是在祈祷,也像在自我加压。 包间的门忽地推开,旋起一阵风,搅得桌上的一次性桌布扑扑翻飞。邹信访带 着夏继承走了进来。 夏继承双脚站定,双手即刻呈上机票及一大堆票据,说,曹主任,经您批准, 我到天津看了大海,今天又坐飞机返回,共花去1900元,请予以报销。 看到他理直气壮的神气和恬不知耻的嘴脸,曹军祥怒火中烧烦到极致,全然把 一位高人指点的“怒到发指能定得住,烦到心乱能忍下来”的“极品男人”的标准 抛置脑后,他伸出右手,对准夏继承的胸部一拳击去,夏继承倒退几步趔趄几下差 点跌倒。曹军祥板着脸,冷飕飕地骂道,夏继承,你以为咱们干部天天在吃喝,每 天在公款旅游。你狗日的瞎了眼了。 夏继承稳住身子,把单据搁在桌上,仿佛根本没有挨过揍一样,咧开嘴角嘻嘻 笑道,对不起曹主任,咱犯这种错误,主要是放松了学习和改造,把自己混同于党 员干部,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普通群众,以为可以和领导干部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 么。 这是在民间流传甚广的一则幽默段子,说是一农民嫖娼被抓,派出所要其写深 刻检讨,农民检讨内容就是夏继承刚才说的那段话,幽默段子名曰是农民作的检讨, 实则是编排领导干部随心所欲瞎搞一气,没想到夏继承用土里土气的模样,别腔别 调的声音绘声绘色地在这个当口把这个段子演绎出来,邹信访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 来。曹军祥忍住笑,质问道,你觉得好笑吗?啊!他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好像要吃 人似的,直直地逼视着夏继承,直到夏继承不好意思地垂下头。他接着说,一点都 不好笑,要是咱们领导干部如你所说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早就采取强 硬办法,把你那猪场夷为平地了,还等你到北京去上访,恐怕早把你关进信访学习 班或送进精神病院,你只能在梦中看大海在遐想中坐飞机了。曹军祥故意把一些地 方处理拆迁和上访的办法透露给夏继承,是让他心里有底有数。 你们得依法行政。夏继承犟着头说道。 没错,我们得依法行政,但你得依法上访。前不久,你组织98人赴省上访,没 隔几天,又独自赴京上访。你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违规违法组织上访。我提醒你,我 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县里已指派王副县长坐镇指挥夏家坮拆迁清障,他可没有我 那好脾气,他的强硬路线和强悍风格闻名全县。曹军祥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向夏继 承泄露着一些秘密,以期引起他的关注和警觉。 我不怕,走遍天下我也讲得出道理。夏继承语调低沉,让人明显感到他的心有 些虚,只能用大话来为自己壮胆。 你别鸭子死嘴壳子硬啦,你讲得出个屁道理,我们只拆迁你的猪场,又不拆迁 你的债台,凭什么要赔偿?邹信访毫不留情地抨击道。 债务是因猪场而产生,两者好比连体婴儿不可分割,必须得赔偿!夏继承死死 捍卫着他的观点,并把这种观点升华到生命的高度。他的小眼睛露出了一种沾沾自 喜,光亮的额头更显神采,也许是为他刚才这种形象而贴切的比喻吧。 这是难以区分的界限,王副县长没时间和你争来辩去的,你等着吧……后边的 话曹军祥没说完,得适可而止,再说下去等于是“告密”,他相信夏继承这种聪明 人应该领悟到了他需要表达的意思。 上菜了,五菜一汤。夏继承吧咂吧咂嘴巴想喝点酒,曹军祥没让,邹信访吆喝 服务员端来米饭。吃不言睡不语,几个人各怀心事一言不发闷头吃饭,风扫残云一 般。 吃完饭,曹军祥拿着牙签剔牙,夏继承拿起那沓票据递给他,一副谄媚讨好的 样子,脸上的笑容堆在一块儿,像一把揉捏得稀烂的卫生纸。曹军祥接过票据,呼 啦呼啦地撕了个粉碎,随手扔进垃圾桶。 夏继承的小眼睛眨了几下翻出白眼,脸上像涂过霜一样寒意阵阵,光秃的脑门 上隐约可见青筋在暴,好比蚯蚓蠕动。 我告诉你,夏继承,共产党的钱不是瞎报销的,更不是供你去上访的!曹军祥 声色俱厉地吼道,接着,他从荷包里掏出一把百元大钞,数出19张,递给夏继承, 仰天长啸道,我曹军祥真他妈傻逼傻的,自掏腰包供信访对象去上访、旅游、坐飞 机,我苕到了总筋憨到了穴道呀! 夏继承接到钱,好像触碰到一块烧红的烙铁,装也不是拿也不是极不自在,他 想争硬气把钱退回去,但小眼睛扫过那堆钞票,心又动了。左右为难之际,邹信访 夺过钱,替他塞进胸前的荷包,奚落道,夏继承,你那脸皮用针都顶不穿,还有不 好意思的时候?今晚回去好好想想曹主任给你说的话。不要犟死一条牛绷断一根筋 了,和家里人商量商量,迅速开始拆迁。你走吧。 夏继承用手摸摸胸前,感觉很厚实,像一只被禁锢已久放出笼子的小鸟,撒着 欢儿走出包间。 曹主任,您今天的精彩表演太让人扬眉吐气了。邹信访这些天被夏继承折腾得 憋屈、压抑,闷头闷脑,此时他只想跳起翻身农奴把歌唱的藏族舞蹈以示庆贺。 钱要给他,但一定要让他受到教育。曹军祥说。 我们跟您还得好好学呀!邹信访发自内心地佩服道,赶明儿我从信访经费中把 钱还您。 那都好说。曹军祥脸上布满愁云,很是忧虑地说,明天早上王副县长组织110 名机关干部开赴夏家坮强拆猪场,我的心里总是不踏实。 就怕斧头把越斗越紧,拆迁越弄越复杂,局面搞得无法收拾。邹信访很有同感 地说。 你赶紧打电话让刘才云到我的办公室,咱们三人坐下来好好合计合计。曹军祥 小声吩咐道。 行。邹信访拿出手机拨通号码,通知了刘才云。 坐着小丁的车回到办公室,刘才云已等候在门口,三个人关在屋里,把强拆中 可能出现的细枝末节问题一一梳理出来,相对应地定出了化解方案。晚上十点多钟, 邹信访和刘才云才离开。刘才云走出很远,曹军祥把他叫回来,让他连夜以办事处 名义向县政府写一份提前预支立衡项目招商引资奖励金100 万的报告。刘才云说, 100 万是您的,怎么变成办事处的了?他笑笑说,我消福不起。你快去准备吧。刘 才云磨蹭道,硬是今天要呀?他肯定地说,今晚必须弄好,明早交给我。 办公室旁边有一间午休室,他感觉很累,就想在此将就一夜。刚躺下来,手机 响了,看一眼来电显示,是省城医院的那位同学打来的,赶忙接听。老同学告诉他, 通过关系已经联系一个即将被枪毙的女犯的肾,很健康很新鲜,问他要不要定下。 他谢过后,询问多少钱。老同学说,35万左右。他说算了。老同学说,我这可是托 了好多关系才弄到的,在外边很俏的。他说,我知道,我没这么多钱。老同学不相 信,说,你好歹也算一方诸侯,怎么连这点钱也拿不出来,装穷吧。他不想再和他 争辩下去,你越说人家或许越不相信,在他们的潜意识里,当官的都贪,都有钱。 过了片刻,老同学似乎很理解他似的说,不过,花几十万换肾也活不过几年,免得 落个人财两空,不如留点积蓄,为自己日后好作打算。说完后,还鬼笑了几声。他 感觉受到了奇耻大辱,厉声吼骂道,放屁!便狠狠地合上电话。 他爬起床,点燃一支烟,焦躁地在屋子里转悠起来,像狗子转圈一样。是呀, 老同学的想法代表着一部分人的观点。在他们看来,自己迟迟不拿钱出来给妻子换 肾,是故意拖延有意为之,既可让玉珍的生命快快终结,又能省下换肾的钱为日后 自己续弦再婚留下费用,一举几得。殊不知自己真的是拿不出这笔钱。也许讲出去 连鬼都难以相信:一个堂堂的办事处主任居然拿不出几十万元钱为妻子换肾,蒙人 吧。要么这个男人与妻子感情破裂,要么这个男人暗有相好留下一手。别人议论是 别人的权利,你不能把别人的嘴巴缝上。要怪只能怪自己太过恪守原则,不会随波 逐流,怪自己自视清高不善变通,丧失了好多好多逐利攫财的机会…… 屋子里烟雾环绕烟气弥漫,他的那些不曾动摇过的意志和坚如磐石的追求此时 此刻像这屋子里的空气一样,变得有些飘忽有些模糊起来。 泪水夺眶而出。 手机铃声又响了,他揩掉泪珠,看一眼屏显,是那位老同学的号码,响了许久, 他才接通。老同学诚恳道歉道,对不起,刚才的玩笑伤着你了。他淡然地答道,没 事,我习以为常了。老同学又说,要不我给你把肾活体留着,先把手术做了,钱你 日后慢慢还。他想都没想拒绝道,肾源的事不必你费心了。老同学很是关心地说, 你是领导干部,怎么也得作个姿态。他口气坚定地说,我不会作姿态。我准备把自 己的肾捐献一只给玉珍。老同学“啊”地惊叫一声,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作出这种决 定…… 早上七点钟,他到机关食堂吃过早餐,便候在院子里。 七点半钟,110 名机关干部集结完毕,分乘几辆租来的大巴,井然有序地开向 夏家坮. 天上浓云密布,像一口黑锅罩着,天色暗如黄昏,压抑得让人有一种窒息 之感。坐在王副县长的小车里,他有一种无以言状的恐惧,愈接近猪场,那种恐惧 愈发强烈。他祈望大雨倾盆,冲散这次强拆行动,可雨一直不下,只是隐隐听见远 处传来的雷声。他想劝王副县长放弃这次行动,可看到王副县长沉稳肃然胸有沟壑 的样子,劝的话没说出口。 八点钟,浩浩荡荡的拆迁队伍齐聚夏继承的猪场门前,两台挖机也伸展长臂, 随时准备出击的样子。 夏继承被刘才云叫了出来,来到曹军祥面前,曹军祥正告道,夏继承,我正式 通知你,按县里要求,我们组织专班,准备强行拆迁你的猪场! 你们不能强制拆迁,你们根本没有补偿到位!夏继承的嗓音有些变声,瘦小的 身子也有些发抖,光亮的脑门上冷汗涔涔,他何曾见到过这种大兵压境兵临城下的 阵势。 你不要狡辩了,按照评估报告赔付金额,我们一分不少地打进了你的账户。刘 才云黑着脸,厉声道。 我抗议!夏继承几乎跳将起来,转身奔进猪场大门。曹军祥向邹信访努努嘴, 邹信访心领神会跟着夏继承走进猪场。 曹军祥不知道夏继承的下一步举动,犹豫片刻,却接到王副县长用手机打来的 电话。王副县长的小车停在不远处。王副县长坐在小车上,猪场门口发生的事他看 得一清二楚。王副县长急急地催促道,总指挥,你快下令啊! 收起手机,他巡视四周,敞开喉咙大声喊道:拆迁行动开始! 瞬时,人群一窝蜂似的向猪场大门涌去。铁栅门被打开,夏继承推着一辆三轮 车堵在门口。三轮车上坐着他八十多岁的双亲。夏继承母亲手里拎着一只塑料油壶, 他父亲手里捏着一只打火机。 挖机伸直长臂,扑向屋顶,砌头瓦块灰屑哗啦啦直往下掉。 停住!夏继承的老母亲拼尽力气喊道,但显得很微弱,挖机没有停歇,继续掀 墙揭瓦。 你们不要把我们两老往死里逼呀!夏继承的父亲从老伴手里夺过油壶,拧开瓶 盖,霎时浓烈刺鼻的汽油味弥漫全场。 邹信访来到曹军祥身边,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刚才夏继承进去后给记者打了 电话,也用电话通知了湾子里的人。 曹军祥来到王副县长小车旁,哀求道,王县长,咱们收兵吧,夏家两老要自焚 啦。湾子里的老百姓马上就会赶来,我怕发生冲突闯出大祸。 王副县长教训道,你呀就像没见过世面的,胆子一粟米大,这是明摆着的,他 们想用这种办法吓退你。你放手让他们去烧,他们敢把汽油浇在自己身上,点火自 焚吗?再说,老百姓来了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有派出所干警在这儿,没人敢动。 曹军祥还没来得及回答王副县长的话,只听见人群中发出“嘘”的惊叫,一眼 望去,只见夏继承的老父亲举起胶壶,壶嘴朝下,汽油潺潺下滴,滴到了二老的衣 服上。 曹军祥感到事态朝着恶化的方向发展,正要恳求王副县长同意撤离,王副县长 慌慌地说,现场你指挥吧,书记找我有急事,我先走一步。话音刚落,小车载着王 副县长飙得不见踪影。 曹军祥叫来刘才云,明确指示道,赶快带上你的应急专班和干式灭火器去救两 老,绝对不能让两老烧伤。把他们秘密送进医院住下来。 刘才云奉命而去,他快步跑到挖机前,一边打手势一边大声喊道,停下!停下! 挖机停下之时,夏继承的父亲手中的火机启动,随着火苗嘭地一声蔓延开来, 两个人瞬间变成了两团火球。几个年轻人手持灭火器快速射向两老,火势被压住。 几个年轻人抬着两老,口里喊着“快送医院”,装上停靠在旁边的面包车。 望着面包车走远,曹军祥才略略安下心,睁大眼睛往村子方向一看,湾子里的 近百人搬的搬铁揪、扛的扛冲担、举的举羊叉,一溜向猪场这边涌来。他的心里有 些慌了。一旦双方交手,必将引出一场械斗,后果不堪设想。他急中生智,大声喊 道,全体机关干部快快上车回办事处。 喊过之后,他把许组委叫到跟前,让他迅速和刘才云取得联系,必须把两老照 护好,确保没有记者跟踪采访。接着,他对黄副主任说,你组织机关干部快速撤离, 不许逗留,不许与村民发生任何冲突,注意安全! 几辆大巴拉着机关干部刚刚上路,近百名村民赶到,把他和邹信访团团围在场 地中央,虎视眈眈,怒目相向。夏继承奔过来,揪住他的袖口,号哭着问道,你把 我的老父老娘呢?他平静地说,送医院了,两老平安无事毫发无损。夏继承像得到 天理儿地说,姓曹的,你们太无法无天了,我要通过媒体和网络把你们的丑行恶径 传播出去。像一把火种点燃了干枯的劈柴,噼噼啪啪地燃起了熊熊大火,围观的群 众中发出了愤怒的声讨声、无情的谩骂声和尖刻的指责声:姓曹的,你从农村才出 来几天,土腥气未脱,脚趾丫里泥巴屑还未洗净,就忘本变节鱼肉百姓,你简直不 是个人! 曹军祥,原来咱们认为你能体谅老百姓疾苦,没想到你变了,变成了强取豪夺 欺压百姓的强盗! 曹军祥,你口口声声依法行政,口口声声以人为本,这就是你们的法制观念和 人本意识吗? …… 话再难听他也得竖起耳朵听,让老百姓发泄一下或许可以减缓他们的激愤情绪。 声讨吧,谩骂吧,指责吧,你们认为怎么解气就怎么说,你们认为怎么化怨就怎么 骂。200 斤的身体立在这儿,要是你们认为揍一顿解恨,你们尽管揍好了。他闭上 双眼,作好了被打挨揍的充分准备。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老百姓发泄一通后,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曹军祥瞅住这个 当口,先作了诚恳的检讨:乡亲们,今天组织强拆行动是奉上级指示精神,不得已 而为之,确实有些操之过急,我代表办事处向大家尤其是向夏继承同志道歉!说着, 他双手合拢团作一堆成作揖状,转了一圈。接着,他说,立衡项目落户已是大势所 趋,大家也签了搬迁上楼的协议,作好了随时搬迁的准备。我看继承家猪场的猪也 卖得差不多了,说明大家已经认可了这个项目,也打算实施搬迁。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强行拆迁?人群中有人大声质问。 我们强烈要求曝光真相,追查责任,处分那个使出这种蛮办法欺压咱们老百姓 的狗杂种!人群中有人喊道。 处分也就是个处分,大家没得到半点好处呀。曹军祥对着喊的那个人说。 可这件事不能就此了结呀。曹军祥,你得给我们一个交代和说法。夏继承恨恨 地说。 你要什么交代和说法呢?曹军祥低下声气,问道。 一分不少地赔偿300 万。夏继承一字一句地抛出了“条件”,直截了当,没有 半点拐弯抹角。 这是县领导定的事,我作不了主。曹军祥有些为难地说。 那咱们只能请记者曝光了。夏继承威吓道,接着左手叉起,捋顺顶上被风吹乱 的几绺稀疏的头发。 别急,我试试看吧。曹军祥赶紧稳住他,看到他叉手捋发,曹军祥心里就倍感 胆寒,不知道他又会使出什么计谋。 你知道的,我还有杀手锏。夏继承使劲地眨着那双睁不开的小眼睛,似乎故意 在给他某种暗示。 别说了。曹军祥赶忙制止道,心里流过一缕慌乱。如果此时夏继承抛出“宅基 地要补偿”的杀手锏,无异于火上烧油,老百姓的情绪瞬间会被煽动起来,想扑也 扑不灭。夏继承呀夏继承,你怎么总是在关键时刻出狠招点死穴呢?让人惊惶失措 难以招架。 夏继承的小眼睛里闪烁着那种得意洋洋的挑衅和舍我其谁的霸气,逼得他无处 可逃无路可走。他迎着夏继承的目光,语气坚定地说,我尽力争取! 行!我暂且相信你。夏继承等不及了,说,你必须在下午三点前把100 万打入 我猪场的账户。不然——后边的话不用说,曹军祥也能明晓他的意思。 如果我能把100 万在你规定时限给你争取回来,你必须确保这件事不被记者曝 光。曹军祥说。当老百姓把注意力转向赔偿金额后,形成了高度共识,全然没有半 点杂音,他觉得是自己提条件的时候了,必须稳住记者,确保不被曝光。一旦曝光, 这件事彻底没救。 可以。我给每人派发一个红包让他们走路,保证没任何问题。再说他们是我家 老二请来的,老二不会亏待他们。夏继承满打包票地说。 行,还有一件事得回答我,赔偿到位后,夏家坮的98户必须在十天之内拆迁清 障到位!曹军祥的条件越来越苛刻,语气中含有命令的成分。他很高兴一件本是被 动应付的事情倒变成主动要求了。 没问题。夏继承满口答应下来,我告诉你,我们家家户户给亲戚朋友的招呼都 打好了,只等一声令下,夏家坮每天将有一千多人进场拆迁。 好,你等我的消息。曹军祥带上邹信访坐上小车直奔县政府而去。 在县长办公室,县长看他急急慌慌的样子,问道,王副县长昨天给我报告说今 天组织你们办事处的机关干部强行拆迁清障,没出什么问题吧? 他苦笑着摇摇头,一脸有苦难言的神色。 有事快说嘛。县长催促道。 他本不想说的,但县长催促,让他改变了主意。他知道告阴状是“小人”作派, 平时很鄙视这种不厚道的做法,但联想到那天党委会上王副县长劈头盖脸的训斥近 乎刻毒的嘲讽,那股恶气裹挟着话语喷涌而出无法收住,像子弹出膛:这次强拆行 动由王副县长亲自安排亲自指挥,可看到情况不妙大祸来临,王副县长溜得比兔子 还快。像这样“一吹二炸三丢手”的搞法,真是害死人啦!夏继承的两老浇汽油自 焚住进医院,近百村民搬锹拿叉围攻机关干部…… 局面控制下来了吗?县长打断他,问。 局面已经控制下来,但隐患很深必须迅速化解。首先,三名记者拍摄下了事件 的全过程,得把他们安抚下来。第二,百户村民聚集在夏继承猪场扬言再次赴省上 访,得把他们稳住。第三,夏继承公开叫嚣如不按他的要求实施赔偿,准备拿农药 到县政府门前服毒自杀,得要给他一个说法。曹军祥故意把事态说得严重,为他后 边的提议获批埋下伏笔。 有解决的办法吗?县长急切地问。 有。他从荷包里掏出那份报告呈在县长面前,说,这是解决目前困局的唯一办 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县长看过一眼,很纳闷,100 万招商引资重奖应该奖给你个人,怎么办事处要 提前预支呢? 他定了定神,慢慢解释道,县长,目前只要赔付夏继承那100 万的经营亏损, 才能稳住夏继承和98户村民,今天的行动才不致被记者曝光。 这是你曹军祥的个人所得呀。本来你家境不好,又有个需要花钱治疗的病人。 县长很是体贴地说。 项目落户是最为关键的了,没有项目落户,就没有那100 万奖励。县长,顾不 得那么多了,您就高抬贵手签上一笔吧。他真诚地恳请道。 只是这个赔偿数额是县里几个领导一同商定的,我得给他们打声招呼吧。县长 有些犯难。 等不得了,县长,夏家坮的老百姓还在猪场门前起吼,那班记者还守在夏继承 的猪场等着结果。县里的名声要紧啦,见诸报端捅到网上,我倒无所谓,可影响到 县委县政府的声誉呀。他不想遮着掩着,打开天窗直击要害,让县长无法拒绝。 行,按你说的办吧。我马上给常务副县长老郭打电话通气,给财局荣局长通话, 让他给你们划款。县长爽快地答应着,操起座机话筒,分头打起电话来。 100 万在中午12点划到夏继承猪场的账上,曹军祥有一种无以言表的成就感。 他觉得自己真正为老百姓做了一件好事,一件没留隐患的好事。他从心里感激王副 县长,要不是他强行拆迁搅乱局面,县长不会情急之下迅速签字放款,100 万赔款 也许争来辩去商量来研究去,弄到猴年马月也不见得能够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