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们总是希图不断地更换自己的环境,期待下一段旅程中会有什么更好的馈赠, 也往往因之而懊悔和沮丧,就如同我提着仅有的一个行囊,站在A 城人潮熙攘的火 车站上时的心情一样。这是一座典型的商业大城,川流不息的人潮在我的面前涌动, 荡漾着灰暗的色调。每一张面孔都乏善可陈,固执而冷漠。 在原地孤独地站立了很久,我才意识到:我根本就还没弄清楚自己来这个城市 做什么。我并没有亲人和朋友在这里,只是感觉失去了一切依靠的我,在这个城市 中会更加容易生存。 我沿着笔直宽阔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行走,观看街边画廊里的那些油画,端详着 时尚的女孩子们的装扮。夜晚,我站在冷清的过街天桥上,数着街上过往的车辆。 很快我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仍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我头一次感觉自己 在这个世界上是如此的孤独:我的父亲和母亲相继以不同的方式离开了我,而我什 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无法在这个容纳着几百万人口的城市里生存。我如同一个 乞丐般地接纳着路人怜悯的目光,可悲又可笑。 我把自己的身体蜷缩在街边的一个公共汽车站上,等待另一个黎明的到来,第 一次感觉自己是个乞丐。 深夜三点,一个穿着长长的白色裘皮大衣的女人在我的面前站住,低下头宁静 地看着我。 “你冷吗?”她问。她是一个非常漂亮和优雅的女人,目光温暖而和善。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我的处境使我无法负担自己的自尊。 “那你跟我来。”她说,继续朝前走。她丰满的臀部在雍容的裘皮下面优雅地 扭动,如同午夜中的一团跳动的火焰。 我踌躇了一下,终于还是站起身来跟在她后面。 她把我带到了她住的公寓,就在这座小小的公共汽车站附近。 她叫阿舒,是个妓女。她收留了我,从那天起,她成了我在这个城市中唯一亲 密的人。 阿舒是一个有品位和洁癖的妓女。她的家里干净整洁,地上没有横七竖八的拖 鞋,床上的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宽大的客厅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吧台,上面整齐 地摆放着优雅的玻璃杯和一瓶没有喝完的洋酒。墙上挂着巨大的油画,我仿佛置身 于一间宣扬现代艺术的主题酒吧。 她对我说她当年差两分没考上大学,要不今天很可能坐在金融街的某幢高档的 写字楼里,从巨大的落地窗俯视大街上的行人。 从她说话的语气,可以感觉到这是一个有野心的有权力欲的女人。当听了我的 故事之后,她便愈发感叹。 “我们女人就是这样的。其实人和人之间差不了什么,运气好的,可以嫁一个 男人,运气不好的,就要嫁很多男人。”阿舒说这番话的时候正在对着镜子涂唇膏。 那支唇膏颜色殷红,如同鲜血一般。 阿舒在她的大公寓里分给了我一个小小的房间。我把我的所有行李都平摊在地 上,也无法把它填满。无外乎就是一些衣服,生活用品,还有我老家房子的钥匙。 阿舒刚刚淋浴出来,头上扎着干爽的毛巾。她的身材丰腴,乳房尤其丰满。她 站在我的门外,捧着自己的胳膊,看着我收拾着行囊里的东西。 “你怎么穿平底的布鞋?你这么漂亮的女孩怎么能如此对待自己?”她用手指 着我脚上的那双布鞋,语气十分鄙夷。我低头看,那双鞋在昏暗的灯光中的确显得 突兀和丑陋。我很自卑。其实从我到了这座城市的那一刻起,我就在自卑着。 阿舒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从她的大床底下翻出了一个落满灰尘的盒子。她把 它递给我,说:“这个送你了。好歹我们也同是天涯沦落人。” 我打开那盒子,里面是一双漂亮的舞鞋。鞋面上是一团红色的绒毛球,看上去 十分温暖和妖艳。 “这是我上中学的时候,偷了家里的钱买了来的。因为这个,我差点被赶出家 门。我从来都没舍得穿过。我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这是唯一属于我的东西。送给 你吧,你和当年的我一模一样,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阿舒说这话的时 候表情很肃穆,仿佛是在传承着她生命的一个部分。 其实她说得不对。从我的母亲离开我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恐惧着,只是我 小心地隐藏着罢了。我有一种无法控制的不愿被人看见弱点的性格。 第二天晚上,阿舒带着我到她工作的地方。那是一家名字叫做“人间天堂”的 夜总会,也是A 城最有钱的那拨人常来一掷千金的地方。 门外停着一列列的高档汽车,英俊魁武的保安穿着笔直的制服站在大门外迎接 衣装冠冕的客人。阿舒挺着胸脯,昂着头从大门走了进去,那些保安很有礼貌地朝 她点头致意,只有我猥猥琐琐地跟在后面,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地看着这个对我而言 完全陌生的地方。 夜总会里面和外面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灯光幽暗,音乐煽情,穿着艳丽轻 佻的年轻女人们同那些身材富态的有钱男人打情骂俏,场面香艳热烈。 “这才是这个城市的本质。”阿舒对我说,她的语气有些自豪,也有些激动, “你要考虑清楚,我不会逼迫你。你是一个女人,你什么都没有,想在这个城市中 生存,并没有很多选择。” 我咬了咬牙,说我考虑清楚了。别人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我决定做一个妓女。因为阿舒说得对,我并没有很多选择。阿舒给我做了一个 榜样,就是做个妓女也可以有品位和有钱,也可以活得开心。 于是我开始了在“人间天堂”贩卖青春的日子。那段经历谈不上快乐,但也并 不痛苦。事实上,和被父亲遗弃,母亲自杀的经历比起来,已经算是快乐了。 我的第一个客人是个40多岁的男人。当时的我低着头,坐在角落的一张不显眼 的椅子上,不知所措。“人间天堂‘并不对从事色情交易的女人统一管理,只要有 门路有本事混进大门来,一切就都要看自己。 我很早就注意到了不远处的那个忧郁的男人。阿舒已经教了我如何分辨有钱男 人的方法;那些衣着最光鲜的往往是穷鬼,30岁以下的也往往强不到哪里去。看男 人不要看衣着,要看他的皮鞋。穷人可以弄一套有模有样的西装穿,却往往无法负 担一双真正好的皮鞋。 我用眼睛悄悄地看他,他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于是也时不时地转过头来看我, 目光颇有意味。我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走过去和他搭讪。但没过多久,他自己走了过 来。 “你是一个人吗?”他问。声音很浑厚,但底气有些苍老。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我请你喝一杯酒好吗?”他问。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我说好。 于是他为我们每个人叫了一杯tequila.我第一次喝洋酒,轻轻地抿了一口就难 受得皱起眉头。 “你几岁了?”他问。 “25. ”我撒了个谎他点了点头,没怎么说话,只是把手轻轻地揽在我的腰上。 喝完那杯酒,我便跟着他走了。我甚至无法开口和他谈好价钱。 他在“人间天堂”楼上的宾馆开了房间,我随着他走了进去。 进了房间之后,我们都有些尴尬。他显然也不是这里的常客,因为他的样子似 乎比我还要拘谨。他问我要不要先淋浴,我点了点头。 我一个人在浴室里呆了很久,仔细地清洗着我的身体。我清楚这一次会和上一 次有根本的不同。我已经被剥夺了享受性爱的权利,我必须以完全洁净的身体取悦 我的第一个客人。 那天我们花了整整半个夜晚的时间做爱。我丝毫不懂得任何取悦男人的技巧, 但是他却一直保持着绅士的风度。他抱着我从床上滚到地上,我咬着嘴唇,没有叫 出声音来,直到他筋疲力尽地瘫软在地板上。他让我感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高潮。 结束之后,他点燃了一根烟,抽了起来。我斜靠在他的怀里,微闭着自己的眼 睛。我的身体都沁出了细细的汗,黏合在一起,我可以嗅到他的口腔里淡淡的烟草 味道。 “能陪我聊聊天吗?”他问我。 我并没有预料到他的这个请求,但我仍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我的心里很舒坦, 因为我庆幸我的第一个客人是个好人。我听阿舒讲过很多变态男人的掌故,可以用 毛骨悚然来形容。 于是他开始给我讲述他的故事,讲他如何从一个街边卖货的小贩拼搏到今天的 地位。他的故事并不吸引人,他本人也是一个非常糟糕的讲述者,但我听得非常专 心。我认为既然心存感恩就应该懂得回报。我甚至认为他到“人间天堂”来的目的 不是找女人寻欢作乐,而纯粹是为了寻找一个专注的倾听者。 讲着讲着,他渐渐睡着了。我轻轻为他盖上被子,依偎在他身旁也睡着了。我 搂抱着他的身体——他非常强壮,胳膊上的肌肉强健有力——如同抱着小的时候睡 觉时搂抱的布娃娃,心情恬淡。 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在床头放着一沓厚厚的钱和一张名片,名片上 写着:钟维,XX投资公司董事长。在他的名字下面有他的电话和地址。 我手里握着那一沓钱,一张一张地数,心里想,如果没有这些钱,或许我会爱 上他。 [ 李医生] 女孩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昂贵的鸡尾酒疗法在她身上的效果越来 越微弱。眼看着她的身体一天一天地瘦弱和憔悴下去,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怅惘的感 觉。或许生命的逐渐流逝对这个世界而言不算什么,但当这个生命的消失就在自己 的指缝之间时,那种感觉便变得排山倒海。 一天下午,医院来了一个男人探视她。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人来探视过她。她曾 对我说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亲人和朋友。 那个男人40多岁,非常有风度,坐一辆非常豪华的汽车。他自称是女孩的亲戚, 走进了她的房间。他在她的房间里呆了很久才出来,出来的时候我在走廊里遇到他, 他的表情肃穆而悲伤。 他对我说:“大夫,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请你一定要救救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点头。我不清楚他是女孩的什么人,因此不能将女 孩的真实状况告诉他。但我也为终于出现了一个关心她的人而欣慰。依我的观察, 这个人很可能是个有家室的男人。他和女孩之间曾经有过一段不为外人道的故事。 至于究竟是什么情况,没有人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是容易爱 上成熟男人的。 我突然想起20年前,我和她年纪相仿的时候,也曾经在江南的一个小镇,爱上 了一个有妻女的已婚男人。那个时候我爱他爱得如痴如醉,他也终究没有辜负我, 他舍弃了他原来的家庭而成了我的丈夫。当时的我还不是一样为了自己的爱情敢冒 天下之大不韪,豁出了一切。尽管那个后来成为我丈夫的男人已经在三年之前因癌 症去世,但这么多年来,每当我追忆起那个江南小镇上的那对被遗弃的母女,心头 便会涌上强烈的负罪感。 或许一切都是有轮回和报应的。面前的这个少女和那个成年男人的暧昧,是上 天在讽刺我当年破坏别人家庭的行径。我无法弥补20年前的那场罪孽,如同我无法 挽救面前这个脆弱的生命一样。 人的力量是如此地渺小,却又总是试图去改变那些无法改变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