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当阿舒把小刀领到我面前,对我说那是她的男朋友的时候,我绝对无法相信自 己的耳朵。 我从来没有想过妓女也可以有男朋友。在我的辞典里,妓女是任何同她发生性 关系的男人的女朋友。但阿舒是一个古怪的妓女。因此异常的事情发生在她的身上, 倒也不是什么特例。 小刀20多岁,看不出具体的年龄,留着长长的头发,染成焦黄的颜色。嘴里叼 着一根烟,嘴唇上方有一片隐约的茸毛。在身材丰腴的阿舒面前,如同一个未成年 的孩子。 “小刀是唱摇滚的,吉他弹得特棒。”阿舒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无限自豪。她乖 巧地挽着小刀的胳膊,有意无意地向我炫耀着她的幸福。 我颇有礼貌地朝这个玩世不恭的大男孩笑了笑。他身体出奇地瘦,但胳膊上的 肌肉还是显得很结实。他显然没什么钱,因为他脚上是一双俗不可耐的烂皮鞋。于 是阿舒傍大款的这个猜测就被我直接排除了。但我当时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一个穷人 是如何吸引了阿舒的。 “阿舒,你的朋友真漂亮。”小刀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对阿舒说。 阿舒狠狠地在他的胳膊上掐了一把,一半玩笑一半严肃地对他说:“你小子要 是敢打她的主意,看老娘不砍了你。” 听了阿舒的话,小刀笑得更加放肆。他把阿舒搂在怀里,在她的额头上狠狠地 亲了一口,说:“我可舍不得你。” 我看见阿舒的表情立刻充溢着幸福,仿佛那是真话一般。 我很巧妙地回避了,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没多久,我听见她的房间里传来男欢 女爱的呻吟声,他们显然有意压抑了他们的纵情,但仍然让我心烦,于是我穿上外 衣,一个人出去喝茶了。晚上我回来的时候,小刀已经走了,阿舒懒洋洋地蜷缩在 大床上看电视。 “你认为小刀怎么样?”她饶有兴致地问我。 “很好啊,你们蛮般配的。”我说。我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说出真话来。因为我 发现小刀在身边的时候,阿舒也显得格外的可爱。我不忍心破坏她的这份好心情。 从那以后,小刀就经常来我们这里过夜。阿舒爱他爱得发疯,他说什么都言听 计从,简直到了狂热的程度。有一次小刀来电话,说是要吃醪糟汤圆,阿舒便拉着 我打车找遍了半个城区的川菜馆子。我从来没想过阿舒这般复杂的女人会如此轻而 易举地被一个毛头小子征服。我想起我的初恋来:和亮子分手之后,我没花多少时 间就忘记他了。即使是我感觉自己最爱他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过如此刻骨铭心的感 觉。也许女人的心思和外表是完全不同的,越是阿舒这般厉害的女人,就越需要一 个简单男人心灵的慰藉。 “我们俩注定不能长久,但我就是爱他。”在一次酒后,阿舒满脸无奈地对我 说。那天是她的生日,小刀到外地去演出,没能到场,只有我们两个女人。我和阿 舒那天都没有去“人间天堂”上班,而是一起逛了一整天的街,买了很多衣服和装 饰。她说她又老了一岁,应该让自己过一天开心的日子。 “为什么这么说?小刀对你很好啊。”我只能这么说。其实天知道他们之间究 竟状况如何。 “傻丫头,你知道什么?”阿舒轻蔑地笑,轻轻从手包里抽出一支烟,缓缓地 点燃,“他说他爱我,是因为他现在还需要我。他迟早有一天会嫌弃我,离开我。 我们这种女人没有权利被人爱。” 那天整整一晚,阿舒都在给我讲她和小刀的故事。 两年前的一个夜晚,他们在A 城的一间摇滚酒吧中相识。在台上演出的小刀看 到了听众中美丽的阿舒,特别为她演唱了一首歌,是零点的《爱不爱我》。之后他 们就好上了。直到今天,这首歌仍然是阿舒的最爱。 和一切唱地下摇滚的青年一样,小刀也是年轻而贫穷。阿舒有钱,所以小刀说 并不在乎阿舒的职业,因为他们都是社会的弃儿。 “你知道吗?这两年,光是给他买大麻的钱,就好几万了。我让他戒掉,他不 听,说那是他音乐灵感的源泉。我就只能继续买给他抽。在他面前,我永远是自卑 的。”阿舒明亮的眸子中流出了眼泪。 我从来没有想过风情万种的阿舒对感情竟如此珍视。她性格倨傲古怪,在我之 前她甚至没有什么亲密的朋友,但她却如此珍视自己爱的男人。我想到我自己,几 乎已经忘记爱和被爱的滋味了。在我坠入情网的那一天,是否也要如同现在的阿舒 这般的痛苦和无奈? 渐渐地阿舒睡着了。于是我抱着她,我们就那样坐了一夜,如同一卵双生的姊 妹。她熟睡的面孔就像纯真的孩子一般,紧闭的嘴唇上的鲜血似的红色刺激着我的 眼睛,让我不敢睁开双眼。 和阿舒共同生活的日子很快活。即使她的男朋友小刀经常泡在我们这里,我们 三个人相处得也算和谐。时间久了,我发现小刀是一个很活泼和可爱的大男孩。他 比阿舒要小几岁,和我年龄差不多,因此我们还算谈得来。 小刀经常拉我们到他的乐队演出的酒吧去玩。我一贯欣赏不了摇滚乐,何况小 刀的摇滚鬼魅般飘忽,让我毛骨悚然。但阿舒每次都听得全神贯注,我也不想打搅 她的兴致。深夜,演出结束后,我们三个人在大街上游荡,如同三只孤独的魔鬼, 他们俩一起唱着小刀的歌曲,我就在一旁笑着听。那是我一辈子最开心的日子,即 使我始终也未曾真正走进这两个人的心里,但这种没有痛苦的交情,对我这样的弃 儿而言已经是完美的了。 [ 李医生] 医院收到了一张支票,上面的签名是“钟维”,来自一家投资公司。 支票上有一笔相当惊人的金额,送支票的人讲明是这家公司捐给女孩的医疗费用。 我把这张支票拿到女孩面前,她仔细地把它捧在手里,全神贯注地注视它,仿 佛是在注视一个旧日的相识。良久,她把它还给了我,轻描淡写地说:“麻烦您把 它退回去吧,我不接受这个人的钱,我自己有钱。如果他来找我,麻烦您告诉他, 我不想见他。” 我接过那张支票,点了点头。 三天之后,那张支票的主人亲自到医院来了。我惊讶地发现,他就是上次来探 视女孩的那个男人。他神情焦急,想要探视女孩。我对他说女孩的病情很不稳定, 现在不能探视。男人甚至试图强行闯进病房,但最终还是被我拦在门外。男人无可 奈何地走了。 “他走了。”我对女孩说。 女孩苦笑两声,说:“谢谢您。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对,但我不想欠谁什么。我 原本谁也不欠,没有必要在临死的时候反而欠下人情,因为那是还也还不完的了。 我的父母都舍得遗弃我,又何必接受其他人的施舍呢?” 女孩的话如同夏日晴空的霹雳般震撼了我。她也被她的父亲遗弃过?难道这个 世界真的竟如此善于巧合,让我在20年后见到那个使我一生都在愧疚的女孩? 我轻轻帮她拢了拢额头前面散乱的头发,说:“孩子,你是什么地方的人?听 你的口音好像不是A 城的。”我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心脏无节律地跳动。我如同一个 亦步亦趋的小偷,试探着自己的罪恶。 女孩笑着摇了摇头,轻轻地说出了她出生那个小镇的名字。 那一刻我感觉头上的天空就要坍塌了。我仔细端详她的面孔,的确和我的丈夫 非常相似。最害怕的设想终于变为现实。我握着病历的右手开始微微地颤抖。活了 一大把年纪,第一次感觉到愧疚和恐惧。她就是那个为了我而遗弃了自己家庭的男 人的女儿。我曾经一手破坏了她的童年,而现在,濒临死亡的她正躺在我的面前, 对于这一切毫无察觉。 女孩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她正对着一面很小的镜子端详着自己的容貌。我 看到她的额头上出现了一个明显的漩涡状的疮疤——那是病情越来越严重的迹象, 顿时心里的感觉愈发地复杂起来。 我是应该告诉她事实真相,还是隐瞒这一切,带着这个遗憾送她进入坟墓? 女孩放下手里的镜子,认真地对我说:“李阿姨,您能答应我一件事吗?等我 死了的时候,您用洁白的布单盖住我的脸和身体,不要让任何人看见我难看的样子, 好吗?” 女孩已经越来越清楚自己与死亡的距离了。我明白她愈是超脱,我便愈是应该 隐瞒实情。现在对于她而言,对永恒的美丽的希冀是一切关于生的希望。我又怎能 让她因为对我的仇恨,而失去了仅存的这点幻想? 于是我决定沉默了。我为她掖了掖被子,说:“傻孩子,总说傻话。好好养病, 不要胡思乱想。” 女孩笑了,如同夏花般灿烂。她说:“大夫你不要骗我了,我不是孩子,我十 几岁的时候就一个人生活了。其实死掉对我来说没什么,快点或慢点都无所谓,因 为这一切不是我的过错,不是任何人的过错。” 女孩望着窗外。外面正飘着细细的雨丝,深秋的凉意已经渗入人们的骨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