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有人说女人和女人之间永远无法成为朋友,只要在她们的周围有男人。这句话 是千真万确的道理。在我和阿舒之间更是如此:我们的友情从一开始就不是平等的, 她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收留了我,教我如何生存,如何避免伤害,因此无论我对她 做过什么好事,都无法改变我亏欠她的事实。 在阿舒面前,我总是感觉自己很卑微。即使后来我赚的钱已经比她多得多,我 始终还是怀着一种感恩的心态敬仰着她。当我喜欢上她的男朋友的时候,这种情绪 就愈发地让我难受。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稀里糊涂地喜欢上小刀的。平心而论,在这个世界上分 三六九等的男人中,他顶多只是中下等级中不起眼的一个,粗俗无礼,轻佻浪荡, 还有诸如吸毒等恶习。但他对女人有一种春药般的吸引力,能够令阿舒这样阅尽无 数男人的女人痴迷,这一点我无法解释。 我喜欢上了小刀,却只能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心情,我很清楚阿舒的个性和 她对小刀爱恋的程度。无论如何,她都是我在这个城市中唯一可以称作朋友的人, 我感激她也需要她,这一点比我的那些荡漾的春心更加重要。 小刀似乎对我也颇有好感。他经常在阿舒不在的时候和我打情骂俏,讲那些地 下摇滚乐队中流行的色情笑话。对这些我一贯是一笑了之。终于有一次,他猛地从 背后抱住我,在我的耳边喃喃地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已经很久了。” 他的带着大麻气味的温热的呼吸轻抚过我的颈子,让我浑身如同性高潮般地战 栗。 我想用力推开他,可是他的力气却奇大无比。他轻易地把我按倒在床上,在我 的脸颊和嘴唇上恣意亲吻。我注意到他的睫毛很长,使得他的眼睛显得异常的明亮, 让我倏地回忆起同少年时代的亮子恋爱时的场景。于是我的一部分心智开始妥协。 我闭上眼睛,开始迎合和回应他的亲吻。他的手开始在我的身上恣意抚摸,我条件 反射式地扭动自己的下肢。男人都喜欢这样,何况是这样的不成熟的半大孩子。 我终于没能坚守住能够维系友情的那道底线。我们剥光了彼此的衣服,他娴熟 地进入了我的身体。我用双腿紧紧缠住他的腰肢,感受他带给我的躁动。沉浸在身 体摩擦中的我们并没有注意到卧室的门被轻轻打开,另一个愤怒的女人走了进来的 声音。 我看见站在我们身后的阿舒的时候,她的面孔已经因为愤怒而扭曲了。她狠狠 地将小刀一把从我的身上拽下来,使劲抽了他两记响亮的耳光。小刀没有反抗,表 情惊恐而呆滞,站在角落里。他裸露的身体在惨淡的白色日光灯下显得僵硬而突兀。 阿舒看着床上的我,目光犀利。我无地自容,下意识地抱紧自己裸露的身体, 根本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你说说,我待你如何?”她问我。她红色的嘴唇在微微地颤抖着。 “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知道除了对不起,我还能说什么。 蜷缩在一边的小刀突然恍然大悟似的跳了起来,对阿舒说:“亲爱的,是她引 诱了我,你原谅我吧!” 我斜眼看小刀,他的表情如同一只惊惶的宠物。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 么愚蠢的事情。我原本就不该希冀同这样的男人之间发生什么的。我原本也不必为 了这样一个人毁了我和阿舒之间的一切。 阿舒狠狠地瞪了小刀一眼,没有理他,而是对我说:“你这么做,有没有想过 如何面对我?” 我低垂着眼睛,声音低低地说:“阿舒,一切都是我的错,你待我很好很好, 是我对不起你。你打我骂我吧,我罪有应得。” 阿舒听了我的话,厉声冷笑:“我从来没指望小刀这个混蛋能一心对我,但我 没想到那个女人竟然会是你。很好很好,太好了。你们俩都给我滚吧,我不需要你 们。我活了大把年纪,被最信任的两个人玩了,这一切简直完美。” 听了阿舒的话,小刀立刻蹿过来,跪在阿舒面前,声音凄惨地说:“阿舒你原 谅我吧,我只爱你一个人,这次是她引诱我的,我以后绝对不敢了。” 我看着小刀的面孔,谎言使他的瞳孔变得扭曲诡异。他抱着阿舒的双腿,我看 到阿舒哭了,眼泪如同天空坠落的陨星。这是我第二次看到阿舒哭,两次都是为了 同一个男人。 我知道或许我才是那个该滚蛋的。我没有继续恳求下去的勇气和毅力,于是我 一件一件地穿上自己的衣服,从这幢收留过我的灵魂的公寓里滚了出去。走的时候 除了阿舒当初送我的那双红舞鞋,我什么都没带走。它的那团红色的绒毛依然亮丽 如初,如同小刀清瘦的裸体,挂着讽刺的残酷的微笑。 [ 李医生] 做医生的常常有着双重的信仰:一方面认为只应该相信科学,相信 人的生老病死都是客观规律,是自然发生的,与人的善恶真伪没有关系,没有一双 神灵的手在幕后主使;而另一方面,面对着这些“不幸”染上各种痛苦的疾病的人 们,又隐约觉得或许这一切的背后,都有因果轮回或善恶报应,在冥冥中安排着。 在所有的患者中,女孩是唯一一个自己乘计程车来医院的人。她拎着一个巨大 的旅行袋,告诉我那是她的一切。她没有亲人或朋友陪伴。到目前为止,也只有一 个中年男人来探视过她,而她则拒绝了男人慷慨的援助。我已经逐渐可以猜出女孩 的身份。到我这里来就诊和检查的人中,和她情形类似的也有一些。这些从事色情 服务业的女孩子,总是敏感地掩藏自己的心思。尽管我畏惧和鄙视这个职业,但我 相信这些女孩都有身不由己的苦衷。 而今,一切在我的心里真相大白,很可能女孩的一切罪孽和痛苦,都是我一手 造成的。而现在,我仍然操着手术刀和针筒,继续主宰着她的生命。这一切是多么 讽刺! 女孩有一双红色的舞鞋。那款式和颜色在我这个年纪的人看来,已经有些过于 妖艳了。女孩每天都会穿着它们在病房里走几圈。这双妖艳的鞋,穿在她的脚上, 看上去却显得十分优雅和贴切。女孩是漂亮的,身材也很好,她有资本让自己漂亮, 却没有足够的时间去享受漂亮的感觉。 “这双鞋是阿舒送我的,她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是唯一没有遗弃过我的人, 即使她现在恨我。”女孩对我说。 我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的想法,我活了一大把年纪,几乎没有恨过什么人。我 很想告诉她,其实是否被人憎恨,并不是我们可以主宰的。但如今我已经没有这个 资格。因为在她面前,我才是那个应该被憎恨的人。 但女孩似乎对那个“恨‘她的朋友非常挂念。她穿过那双鞋子之后,总是小心 翼翼地将上面的尘土擦干净,端详半天,再放回盒子里,仿佛那真是她最珍贵的宝 物。 我并不清楚这个“恨”她的朋友究竟为了什么而恨她。但从女孩的口气中可以 感受到,她对于被那人憎恨毫无怨怼,仿佛自己罪有应得。我想如果女孩依然憎恨 着我,我也是罪有应得。犹豫了很多次,我终究还是没有询问她的那段过去。尽管 负罪感时刻啮咬着我的灵魂,但我终究还是无法积聚足够的勇气。 随着病情的加重和死亡的临近,女孩已经没有力气每天穿上她的宝贝在地上走 来走去。更多的时候,她都是把盒子端在怀里,端详和摩挲。她开始每天问我是否 有人来探视她,好像她一直在等什么人似的。 做医生的这些年,我目睹了无数人的衰竭和死亡,明白越临近终限,人就感觉 越孤独,越需要旧日的相识和回忆来支撑生命。女孩也不例外。只是那些她思念着 的人们,是否已经将她的存在遗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