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离开阿舒之后,我彷徨了很长一段时间。尽管我有足够的钱租房子吃饭生活, 一个人的生活总像是缺少什么似的。我第一次发现我是如此地容易依赖别人。小的 时候依赖父亲,父亲走了之后依赖母亲,母亲死了之后又依赖阿舒。我的残缺的童 年并没有使我坚强起来。面对重大的变故时,总是不由自主地怀念有人依赖的日子。 我在距阿舒的家很远的地方找了一套单身公寓,租了下来。我担心如果住的距 离过近,会时不时地遇到阿舒或小刀。我在“人间天堂”经常能够看见阿舒。我不 敢和她照面,每次都躲着她走。她看见了我,也装作没看见。这让我心里非常不安。 我可以接受她的愤怒,却无法承载她的冷漠。 阿舒终究还是没有原谅我。没多久她就离开了“人间天堂”。我的生活真正地 冷清了下来。夜晚和陌生的男人搭讪上床,白天在家里睡觉。我渐渐失去了感觉情 欲的能力。我如同一具昂贵的人体性玩具,为那些无名的性伴侣们带来高潮,自己 却兴味索然。 然而在生活百无聊赖的时候,我却真正地爱上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灯火阑珊的午夜,我一个人从“人间天堂”出来,到我的住地附近的 一间通宵营业的咖啡馆买夜宵。偌大的咖啡馆里只有零星两三对情侣在窃窃私语。 狭窄的吧台后面站着一个面容清秀的服务生,20多岁的年纪,身材颀长挺拔。他看 着我,目光中荡漾着欣赏和爱慕。那是一种久违的目光。在“人间天堂”,男人们 看我的目光都是充满情欲和猥亵的。我怀念这种单纯的对美丽异性的爱慕。于是我 很妩媚地对他笑了笑,走了。我感受到他注视我的背影很久很久,但我没有回头望 他。 第二天我鬼使神差地再一次到那家咖啡馆去。他终于鼓起勇气和我搭讪。他告 诉我他叫辉,是附近那所大学的学生,课余时间在这里打工。他问我有空的时候是 否可以约我出去看个电影喝个咖啡什么的,我点了点头,并把我的电话号码留给了 他。 辉很小心地将写着我的电话号码的便签折叠好,揣在裤子口袋里。我的心里最 柔软的部分一阵颤动,那是多么单纯的一个动作啊。 第二天,我就接到了辉的电话。他说他今天晚上不用上班,约我看电影,我不 假思索便答应了。放下电话之后,我开始精心地打扮自己,化淡淡的妆,穿素雅的 衣服和鞋子,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并扎了一个清纯的马尾辫。我仿佛回到了同亮 子初恋的那个年代,一切都在未知和惊喜之中。 那天的电影是一部很浪漫的青春片,影院中坐满了一对对热恋的情侣。辉在黑 暗中握住我的手,我感觉到了他的脉搏的狂热跳动。在影片结束散场的时候,他吻 了我。他的嘴唇温热而湿润,在我的嘴唇上轻轻地吻下去。他根本不懂得如何接吻, 但那却是我有生以来最沉醉的一吻。尽管一切来得太快,但我仍彻底地爱上了面前 的这个男孩。 我成了大学生辉的女朋友。他年轻而浪漫,经常在冬天的早上拉着我到公园的 大桥上看雪中的湖。在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紧紧地抱着我,说我爱你。他从来没 有试图同我做爱,而是陶醉在拥抱和亲吻的真挚中。 辉是独生子,家境很富裕,但他学习却非常刻苦,业余时间打工也是为了汲取 社会经验。我没有告诉他我的真正职业,因为我明白没有人会明知道对方是妓女而 继续爱她。何况,“妓女”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太复杂了,我不知道这样的谎言可 以隐瞒多久,但我真的迷恋这种青涩的恋爱的感觉。这些年来,我沉浸在灯红酒绿 的声色之中,这段没有肉欲的情愫,是我最奢侈的经历。 若干年之后,我曾经将同辉的这段恋情和同亮子的那段恋情相比较,试图找出 前者更加刻骨铭心的原因。后来我发现,之所以没有肉欲的感情更加吸引我,是因 为对我而言,异性肉体的接触已经不是奢侈。人们总是愿意站在自己的角度,希图 和自己的生活完全相反的经历,这便是一切欲望的源泉。这也是我根本不应该开始 和辉之间的恋情的原因。我们各自的生活完全没有重合的部分,对彼此的迷恋,不 过是对另一种活法的好奇。等到掩盖这一切的谎言最终揭穿的时候,我们两个都是 受害者。 三个月后,辉提出要我见他的父母。 开始的时候,我执意反对,但在他的坚持下终于还是屈服了。 在同他的父母见面之前,我非常用心地打扮了自己,努力使自己更清纯些。中 年人比大学生更加世故和复杂,想骗过他们的眼睛更加困难。 辉的家在城东北的一片高档住宅区里。那里的大片高档公寓和别墅是A 城有钱 人的聚集地。我挽着辉的胳膊,按响他家的门铃,出来迎接我们的就是他的父母。 那是从小到大最尴尬的一刻。我看到了辉的父亲,惊愕万分——那个很有风度 的中年男人,就是我在“人间天堂”的第一位客人。我想起在我的通讯簿里甚至还 夹着他留给我的名片。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嫖客在自己的妻儿面前看到自己嫖过的妓女更加诡异的 了。我感觉到我的身体里的血液开始凝固。辉的父亲显然也认出了我,因为他也是 目瞪口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真是一场灾难,它扼杀了我的刚刚诞生三个月的真正的恋情。我迅速地转过 身,逃似的跑出了那栋漂亮的建筑。我用尽全力向前跑,生怕被辉追上。在最近的 十字路口,我截住了一辆出租车,一路开回了家。 到家之后,我把自己的身体埋在厚厚的棉被里紧闭着眼睛。我感觉这个世界是 一场巨大的荒诞戏,而我是其中的主角。我唯一的任务,就是接受作者的荒诞的命 运安排。 三天后,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家咖啡馆,我很平静地和辉分手了。他疯了似 的晃动我的肩膀,问我为什么。显然他的父亲并没有把实情告诉他。既然如此,我 更是没有必要破坏这个好人的家庭和睦。 我冷冷地推开他,说不为什么,分手不要什么理由。我们不能在一起了,自然 就应该分开。 辉流了眼泪,紧咬着嘴唇说,我恨你,你是天下最狠毒的女人。 我说,恨吧恨吧,这个世界上恨我的人太多,也不在乎多你这一个。 于是辉就那么走了,连头都没有回。我一个人坐在咖啡馆的座位上,眼泪终于 如同雨水般倾泻下来。我精心营造的感情天地在刹那间坍塌,而我则被埋在废墟下 面,无法呼吸到空气享受到阳光。 [ 李医生] 随着冬天的临近,女孩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大小不一的疮疤已经在 她身体的许多部位出现,她也终于没有力气从床上起来。药物治疗渐渐失去了效果, 她的痛苦每天都在加剧。 一天下午,病房里只有我和女孩两个人,她把头靠在床头的靠枕上,目光空洞 地注视着前方。这是她近来最常见的状态,常常持续若干小时。 我记录了她的体温,正准备离开,女孩轻轻叫住了我。她艰难地从衣服的口袋 里掏出一张卡片,递给了我。上面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手机号码。 “李阿姨,麻烦您给这个号码打个电话,告诉接电话的人,说我快死了,想见 见她。”我看了看手上的卡片,点了点头。 在我的办公室,我拨通了这个号码,接电话的是一个声音略微沙哑的女声。我 猜想这就是那个恨她的阿舒。 我把女孩的意思转达给电话里的女人。阿舒沉默了半晌,最后问:“她现在在 什么地方?” 我把医院的地点告诉了她,她便匆匆将电话挂断了。 一个小时后,一个身段丰腴的漂亮女人闯进了我的办公室。她跑得气喘吁吁, 我注意到她的两条眉毛只画了一条,长长的头发来不及梳理整齐,胡乱披散在身后, 使她那张漂亮的面孔显得有些滑稽。 我把女人带到女孩的房间门外,她急急地冲了进去。我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见 她们抱在一起,失声痛哭。不知为何,我也感觉自己的眼泪就要流下来。 阿舒在女孩的病房里呆了很长时间才出来。离开的时候,她的眼影已被泪水浸 泡得模糊不清。她看见我,没有说话,只是咬了咬嘴唇,便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 心里想或许一切歉疚和罪恶,在死亡面前都应该被原谅吧。那个名叫阿舒的漂亮女 人,仿佛给了我勇气。 那是女孩最后一次同别人见面。第二天的清晨,她停止了呼吸。她的面容因漫 长的疾病和治疗而显得苍白虚脱,怀里抱着她的宝贝——那双红色的舞鞋。 我想起她以前对我的嘱托,用被子轻轻将她的面孔盖上。她的清瘦的身材在薄 薄的被子下面显得更加神秘和娇媚,如同世间一切值得被赞美和描摹的艺术品。 女孩的尸体被抬出病房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叫阿舒的女人呆呆地站在医院长廊 的尽头,手里提着的鲜花和礼品散落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