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尽管早就知道自己会死,但当死亡的脚步越来越近的时候,还是无法抑制自己 对这个世界的留恋。虽然活着的时候,我一直在被遗弃和鄙视,我仍然爱着我生存 的这个世界。我们没有能力选择自己的生活已经是遗憾。上帝随手给我们安排一个, 当然要珍惜。 我想起我和辉谈恋爱的时候看过的第一场电影。那是一部韩国片,片名我已经 记不清楚,只记得最后女主角在分娩的时候死去,却为她的丈夫留下了一个孩子。 我突然意识到,作为一个女人,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过。没有男人会在我的墓碑 上雕刻他对我的爱,也没有自己的孩子来延续我的生命。我的家庭的血脉就随着我 的死亡而彻底断裂,这是多么大的遗憾!生的时候被人鄙视和耻笑,死后注定被迅 速地遗忘。阿舒说得对,我们这种女人是没有资格被别人爱的。 我已经不记得是如何染上这可怕的疾病的了。我故意将它忘记,是不想让我在 临死的时候为我曾经的选择而后悔。其实我有什么可后悔的呢?抛弃那些我无法左 右和改变的命运,我所作出的一切选择都是不得已的。在这个世界上,对于我这样 的一个没有依靠的女人而言,可以选择的道路已经非常少,我不能挑剔,只能接受。 如果我不离开出生的小镇,不做大城市里有钱的妓女,谁知道我已经在多少年前困 死街头?命运就如同海上的一叶小舟,你要依靠它渡过大海,它猛地将你翻在水里, 也是没有办法。 从我住进医院的那天起,每天都会看见几个生命沉沉地殒去,时间长了,便也 不再恐惧。我总是在想,死亡究竟会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如同很多人说的那样,那 一刻的到来会给死者带来终极的快感? 于是我开始怀念一个人,怀念那个送我红舞鞋的女人。她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 无法弥补的亏欠。有的时候我会想,当初我和小刀被她发现的时候,为什么自己不 能乞求得再卑贱一些,也许她就会原谅我了。我不想欠别人什么,临死的时候更加 不想。我拒绝了辉的父亲提供我全部医疗费用的要求,也是因为我不想再亏欠他。 即使他认为和我的那夜谈话,在他事业低落的时候给了他信心,但在我看来,我们 不过是一笔钱色交易。他有心记得我,我已经足够感恩。 我终于还是拜托李医生给阿舒打个电话,因为我已经感觉死亡离我越来越近, 我不想带着这个唯一关心过我的人的仇恨进入坟墓。一个小时之后,阿舒来了。我 们什么都没说,抱在一起失声痛哭,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仿佛整个宇宙的时间都 为我们而停止。我明白阿舒已经原谅了我,这就足够了。生命的本意就是在于原谅 的。这意味着濒死的人可以舒坦地离开,不带任何遗憾。有人会因为我的离去而难 过,我还有什么奢求? 阿舒说她第二天会来看我。她明显地衰老了,眼睛里充满疲倦。我对她笑了笑, 因为我已经没有力气说话。 阿舒离开后,李医生走了进来。她缓缓地跪在我的面前,眼睛里带着浑浊的泪 水,乞求我的原谅。我看着这个在我生命最后的岁月里温暖了我的老太太,无论如 何也无法想象她就是那个当年引诱了我的父亲的女人。生命的永劫回归是如此地精 确和奇妙。20年前,是她破坏了我的家庭;而今,也是她在努力延续着我的生命。 于是我对她笑了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曾经如此想再次见到这个毁了我一生 的女人,想再看看她的让我憎恨的容貌。但当她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却无论如 何也恨不起来。或许生命的本意还在于遗忘吧。我不是不想恨她,只是在永恒的死 亡面前,我已经忘了该如何憎恨了。 我原谅了这个女人。我看见她的解脱的神情,心里无限快慰。 所有人都走了以后,我又拿出阿舒送我的那双红舞鞋,把它们捧在怀里,仔细 地看着它们。我希望它们能够陪着我一道下地狱,因为它们象征着我在人间生存过 的一切记忆。看着它们,我便不会将曾经拥有过的好日子遗忘。渐渐地,我越来越 疲惫。我缓缓闭上了眼睛,却发现自己的前方是一片没有边际的红。 先知哈巴谷所得的默示。 他说,耶和华啊?我呼求你,你不应允,要到几时呢。我因强暴哀求你,你还 不拯救。 你为何使我看见罪孽。你为何看着奸恶而不理呢。毁灭和强暴在我面前。又起 了争端和 相斗的事。 因此律法放松,公理也不显明。恶人围困义人。所以公理显然颠倒。 ——《圣经·旧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