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陈陆幸运地轮上了化工厂最后一批福利分房,算下来,晚婚晚育加十年以上工 龄,能分到个一室户旧房。夫妻俩都在厂里工作,就可以分一个两室户。陈陆想想 觉得吃亏,要是当初找个同事做老婆,如今就能拿到大房子了。假如,今天就和李 彩菊离婚,马上找个同厂的女人结婚呢?陈陆盘算出的结论是:如果立即离婚再婚, 时间上还来得及,问题是,他去和谁再婚?王仙人嘴巴一张,给他算出个“双妻命”, 可结婚四年,儿子都三岁了,“未来的前妻”依然以“妻子”的身份和他生活在一 起。这个“未来的前妻”,害他损失了一间房子。 这么想着,陈陆就发现,好像,从结婚那天起,他就一直在盼着离婚。可是, 人家离婚都是有道理的。同事小张离婚,是因为他老婆跟别的男人跑了。陈陆的表 兄,最近也离婚了,表兄的漂亮老婆出国打工三年没回来,第四年,寄回来一张离 婚协议。楼下的老杨,都快退休了,也和老婆闹离婚,打架打到楼梯上,居委会都 来调解了。李彩菊学给陈陆听的时候,装成老杨的样子,双手反背在屁股后面,一 字一顿地说:她已经好几年不让我睡在大床上了,我还是个男人吗?我要和她离婚! 儿子晨晨刚会说整句囫囵话,他学着李彩菊,两条胖乎乎的手臂努力在背后交 叉握住,一脚高一脚低地来回走了两圈,奶声奶气地说:我要和她离婚! 李彩菊笑得弯下了腰。陈陆看着儿子,也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忽然觉得有些 伤心,仿佛那些闹离婚的人,都为了自由而参加了革命,唯独他,窝着老婆儿子, 没有勇气抛头颅洒热血。眼看着革命的队伍越来越壮大,陈陆为自己依然没有加入 这支离婚大军而焦急万分。可他陈陆,又为什么要离婚呢?为他的“双妻命”?这 理由,上法院肯定被当庭驳回。 那天,陈陆接到通知,去厂部开会,听福利房分配方案。走进办公楼,刚想拐 入走廊,就瞥见楼梯上飘下来一片彩色的云。无疑,那是一个没穿工作服的女人。 厂区里活动的人影,一般都是灰色的,远看分不出男女。楼梯上飘下来的这片云, 却五彩缤纷,鲜艳夺目。陈陆不由得慢下脚步,注视了一眼。这一眼,陈陆就看呆 了。 身穿七彩羊毛披肩、留一头大波浪长发、从楼梯上款款而下的女人,居然是顾 萍。陈陆定定地看着顾萍,竟忘了打招呼。顾萍也看见陈陆了,她倒落落大方地站 定,笑盈盈地说:哎呀,陈陆,哦不,师傅,你好啊! 陈陆终于反应过来:这个,叫啥师傅呀。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萍一笑,露出满口白牙齿,好像在做牙膏广告:我来看看医务室的张医生, 顺便要点常用药。你不晓得,在日本,药贵得要死。 陈陆有些怯场,脸上带着疑惑,小心翼翼而又语无伦次:你,还要自己花钞票 买药啊?你不是…… 顾萍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她是在外国见过世面的少妇,老练得不得了:我晓得, 你想说,你不是嫁给日本男人了吗?你的日本男人难道没钱买药,还要你从中国带 去? 陈陆有些尴尬,他的确是这么想的。顾萍自我解嘲似的干笑两声:呵呵,要是 告诉你实话,你会笑话我的。 陈陆连忙摇头:不会的,我哪能笑话你?我笑话谁,也不会笑话你啊! 顾萍眼圈一红,好像被感动了:告诉你也不怕丢面子,我是直到进了那个日本 男人的门,才晓得他是个60多岁的老头子。可是我不能不和他结婚,我们签过合同, 我出国的费用,都是他出的,要是毁约,我赔不出钱。我在老头子家里熬了两年, 熬到合同期满,就离了婚。现在,我靠自己打工过日子。 走廊尽头的会议室传来喊声:陈陆,开会了。 话说到一半,顾萍有些意犹未尽:你要开会?这样吧,下班后我请你吃饭,五 点钟,在美林阁碰头,不许不答应。就这样,再会! 陈陆呆头呆脑地朝会议室走去,直到坐定好一会儿,心脏还在竭尽全力地跳跃, 仿佛嘴巴一张,就要跃出喉咙。厂长在主席台上讲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会开完, 陈陆的脑子里,还在重复一句话:顾萍离婚了,顾萍离婚了…… 下班后,陈陆赶到美林阁,顾萍已经一身妖娆地等着了。陈陆很后悔没回家换 掉工作服,现在,他和顾萍坐在一起,看起来差了好几个层次。顾萍倒不在乎,她 点好菜,要了两瓶啤酒,话匣子就打开了。 这一餐饭,是顾萍唱独角戏,她把她在日本的经历,作了一次彻底的倾诉。陈 陆没有发表任何评价,但他显然是一名优秀的聆听者。顾萍说到伤心处,陈陆跟着 一起鼻子发酸、眼圈发红。顾萍说到开心处,陈陆也跟着一起高兴、一起笑。一顿 饭,足足吃了两个多钟头。走出饭店时,陈陆说:你打的回家吧。 顾萍话还没说够:路不远,我们走回去,你陪我走一段,正好可以再说会儿话。 陈陆当然不反对。半小时的路,顾萍边走边说,陈陆也插不进嘴。许是喝过啤 酒,顾萍有些兴奋,说话时手舞足蹈,说到激动处,还搀住了陈陆的胳膊。陈陆简 直要晕过去了,他几乎忘了自己已经结婚,已经有儿子,仿佛又回到当年,那时候, 顾萍就是这样挽着他的胳膊逛马路的。陈陆很想和过去一样,伸手抚摸一下顾萍搀 着他的小手,可顾萍却随着情绪,一会儿搀住陈陆的胳膊,一会儿拍一下陈陆的肩 膀,一会儿又在陈陆的胸膛上捶一下。陈陆的心脏,便一会儿慢跑、一会儿狂跳、 一会儿戛然而止,饱受了一路摧残。可他是多么愿意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啊,哪怕永 远只是听顾萍说话,他也愿意。 陈陆头重脚轻地回到家,已九点多。陈师母不放心,等到他进了门,才打着哈 欠回房睡觉去了。李彩菊呢,早就陪着儿子睡得鼾声不断。陈陆看着床上的女人, 情不自禁地把她和顾萍进行了一场残酷的对比,黑与白、胖与瘦、丑与美,老天爷 啊!陈陆忍无可忍地用眼睛给了熟睡中的女人两道鄙夷的目光,又在心里骂了一句 :乡下人,死猪样! 骂完,陈陆就决定,今夜睡在沙发上。他觉得,他是无法与床上的女人睡在一 起了。虽然他只是与顾萍共进了一顿晚餐,并肩行走了半小时,但他却感觉是与顾 萍重续旧梦了,如果再睡到李彩菊床上,那就是背叛了顾萍。 陈陆抱了一条被子,头晕目眩地躺倒在沙发上。入睡前,脑子里灌满了一个念 头:我是双妻命,机会终于来了。离婚,我要离婚。 第二天早上,陈陆被厨房里鸡蛋打进油锅的“刺啦”声催醒,眼睛一睁,顾萍 的面目便跃然而出。那个留着波浪长发、穿着五彩披肩的女人,似乎就在眼前,伸 手可触。“起来啦,起来啦。”李彩菊的叫声从厨房传进卧室。陈陆掀开被子,顿 觉一阵腰酸背痛,睡沙发的目的,旨在投入离婚革命。既然革命已开始,又岂能吃 不起睡沙发的苦?陈陆一边穿衣,一边在略有痛苦的表情里加入了一丝冷漠。一个 正在闹离婚的男人,一定对周围的事物都抱以横眉冷对的态度。就这样,陈陆横眉 冷对地起了床,横眉冷对地刷牙洗脸,又横眉冷对地在餐桌边坐下,等着李彩菊给 他送上早饭。 李彩菊似乎并未觉察到他睡沙发的意图,女人蓬头垢面地把牛奶鸡蛋端到餐桌 上,想必还没来得及洗漱。陈陆痛苦加之冷漠的表情里,便多了几分鄙视。李彩菊 没看陈陆的表情,只大声说:你昨夜啥时回来的?我早上醒来才看见你睡在沙发上。 以后搬新房子,要买一张新床,晨晨大了,三个人睡一张床是太挤了…… 陈陆的鼻子里发出一记“哼”声,他没有答话,他想:还买什么新床?等吃完 早饭,我就要宣布和你离婚了。 陈师母从房间里出来:阿陆头,昨天,厂里宣布分房结果了没有? 陈陆面皮一松,表情和缓下来:“哦,姆妈,是这样的,厂里说,有些职工觉 得分的房子太小,想要大一点的,可以自己贴点钞票,超过福利房面积的部分,按 市面上商品房的半价卖给我们。” 陈师母“哦——”了一声,端起了牛奶杯。李彩菊端着一碗鸡蛋粥追儿子:晨 晨,吃饭饭了,晨晨乖…… 陈陆满脑子“离婚”,嘴里胡乱填塞着荷包蛋。陈师母喝了半杯牛奶,再度开 口:阿陆头,我们把这房子卖掉,要个三室户,一家人住在一起,也不用跑来跑去 了…… 陈陆机械地点头,脑袋里一片“嗡嗡”轰鸣。早饭吃完,陈师母还在谈她的卖 房和买房构想。陈陆呆坐着,直到李彩菊说:“你怎么还不走?今天不是早班吗?” 陈陆赶紧跳起来,穿上鞋子,跑出了家门。 陈陆没有找到宣布离婚的机会,可是从这天开始,他就不再和李彩菊同床睡觉 了,他睡在沙发上,他已进入了离婚准备。遗憾的是,美林阁那餐晚饭后,陈陆再 也没有受到过顾萍的邀请,甚至连顾萍的面都没再见过。自然,他是没有胆子去找 顾萍的。后来,陈陆听同事说,别看顾萍穿得山青水绿,归国华侨似的,其实她是 在日本的新宿红灯区做陪酒女郎。 陈陆回忆起那天回家的路上,顾萍对他拉拉扯扯的,想必是做陪酒女郎,随便 惯了。这么想着,陈陆的心脏不由得一阵抽搐,尖锐的疼痛顿时弥漫全身。陈陆心 痛了好几天,最后还是想通了,他自我安慰道:我可从来没想过要和顾萍重归于好。 陈陆的自我安慰效果还是很好的,人们再议论到顾萍时,他的心脏就不会感到 抽痛了。事实上,他的确从不认为顾萍会回到他身边,顾萍的出现,只是让他鼓起 了“离婚”的勇气。这么说来,陈陆还是要感谢顾萍的,至少,他已经走出了与李 彩菊分床这第一步。 “不管有没有顾萍,我都是要离婚的,我命里有双妻,离婚是肯定的。”陈陆 躺在沙发上,不断地鼓励着自己。偶尔,他也会想念一下宽大的双人床。双人床上 躺着李彩菊和儿子,母子俩横七竖八、摊手摊脚,睡得很是张扬,把一张四尺半的 床全占满了,仿佛,他们正以肆无忌惮的睡态嘲笑着陈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