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陈陆一家住进了新房子。晨晨幼儿园毕业,进了小学。上海的房价涨了好几倍, 住在三室一厅里的陈师母说:当初把老房子卖掉是对的。放到今天,那点钞票,只 够买个厕所。 陈陆眉头一皱,额上皱出数道横向条纹:现在外面啥都涨,就是工资没涨。 李彩菊插嘴:晨晨上一年级了,中午不回家吃饭,我想出去寻个工作。 陈陆嘴一咂:你没文凭没技术,出去只能做钟点工,不是丢我的脸吗? 陈陆的文凭,是一张石油化工技校的毕业证书。陈陆的技术职称,是四级仪表 工。陈陆的工作不算有档次,但也是堂堂大型国有企业职工,工资不算太高,奖金、 翻班费加在一起,也有1000多。所以,陈陆是有资格说李彩菊的,说的时候,嘴下 也是毫不留情的。 陈师母年纪大了,反而比过去开放,每天到小区对面的公园里,一群老头老太 聚集在一起,唱革命歌曲、跳交谊舞,老有所乐。婆婆出去唱歌跳舞,李彩菊也出 去,她不是去唱歌跳舞,她是去找工作。 这几年,厂里效益不好,不涨工资,陈陆的薪水保持千元出头,基本生活还能 保障,日子过得不算紧张。下班后,住附近的同事聚在一起搓麻将,陈陆参加了一 次,此后,就成了麻将圈里的固定搭子。都是工薪阶层,搓的是小麻将,一两百元 出入。陈陆的手气不好不坏,输赢基本平衡。偶尔手头紧了,就问李彩菊要钱。陈 陆从没算过,一个月下来,他的工资早就用在柴米油盐上了。李彩菊的钱究竟从哪 里来的,他无暇过问。 有一回搓麻将,其中一位说:陈陆,你老婆很会做生意,昨天我老婆在她手里 买两只莴笋,送了我老婆几根葱。我老婆以为占了便宜,回家一算,她的莴笋比别 的摊位贵了五角。 陈陆吓了一跳,李彩菊在卖蔬菜?同事又说:现在卖菜的都是外地人,要是叫 我老婆去摆摊卖菜,杀掉她的头都不肯。你老婆吃得起苦,所以,老婆好看没用, 要找就找你老婆那样的,实惠。 这话在陈陆听来,完全是嘲笑。陈陆心里蹿出一股莫名的火,要知道,城里人 哪怕是两只手甩来甩去做二流子,也不会去站在污水满地的菜场里摆摊的,实在是 太丢脸了。 麻将玩到晚饭前散席,陈陆居然赢了。不过,陈陆的脸色却是黑的,他虎着一 张黑脸回到家。晨晨坐在饭桌边写作业,李彩菊在厨房做晚饭,灶台上的几样蔬菜, 都是蔫耷耷的落脚货。想必是卖不掉的蔬菜,都拿回了家。陈陆决定以丈夫的身份 好好管教一下老婆,没经过男人同意就去卖菜,还把男人放在眼里吗? 陈陆不是一个善于管教女人的男人,他并不壮大的身躯挺进厨房,便发出了一 阵巨大的叫嚣。他叫喊了五分钟,这五分钟里,他表达的基本是同一种意思,就是 李彩菊去做卖菜婆是有失他这个丈夫的身份和面子的。李彩菊呢,在这五分钟里, 镇定自若地炒好一个韭菜鸡蛋,装盘,上桌。然后,她擦了擦油腻腻的手说:你叫 啥呀?我不过赚点钞票贴补家用,晨晨的学杂费,课外辅导费,书法班,你那1200 块,哪里够? 陈陆从未被老婆顶过嘴,李彩菊这么一说,他就哑掉了。一个经济独立的女人, 显然是不好使唤的,卖菜婆口袋里有了钱,说话的声音也响亮了:你讲,是过日子 重要,还是你的面子重要?你们城里人,就是虚头虚脑。现在的菜农,一个月赚的 钞票,抵过你一年的工资。 李彩菊居然敢挑剔他了。陈陆气得胸脯一起一伏,手指伸向女人的鼻尖,嘴巴 嚅动着,却没有任何反击的语言从颤抖的嘴唇里蹦出来。陈陆憋了两分钟,憋红了 脸,终于蹦出一句话:好,你狠,你狠,我和你离婚! 说完这句话,陈陆顿觉憋在胸口的一股恶气倾囊而出,顷刻间如释重负。他说 出了多年来一直想说却没有说的话,他觉得自己很豪迈,很悲壮,他积累了那么久, 他一直在等待,等待革命觉悟达到成熟并且爆发的这一刻。离婚——现在,他终于 把“离婚”这两个字说出来了,就像两滴唾沫,嘴巴一张,就飞溅而出了。原来, 说出“离婚”是如此简单,真后悔没早几年说。离婚,那是早晚的事,要不王仙人 怎能算出个“双妻命”? 陈陆说完“离婚”,便带着壮烈的表情,昂首挺胸进了卧室。几年前的那次睡 沙发行动,因为换新房子,半途而废了。现在,既已宣布了要离婚,行动上,更应 该与言论达到高度一致。陈陆动手卷起床上的被子,那时候,他感觉到,他的心脏 正在胸腔里跳得无比欢悦、无比激情。他抱起卷得松松垮垮的被子,走到沙发边。 儿子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卧室,跟在他屁股后面追问:爸爸,你干吗把被子卷起来啊? 陈陆把被褥卷往沙发里狠狠一扔,咬牙切齿地说出了一句铿锵有力的话:老子 革命了! 厨房里发出一记“刺啦——”,是青菜倒进油锅的声音,然后是一阵铲子和锅 子碰撞的炒菜声。李彩菊没有听到陈陆的“革命”宣言,陈陆满怀的壮烈情绪,忽 然低落下来:我都要和她离婚了,她怎么还有心情炒菜? 陈陆的离婚革命正式开始了,这几天,他简直比男人还男人。下班后他不回家, 直接去麻将搭子那里玩到三更半夜,回家后就往沙发上一躺,满脑子亢奋,一脸破 罐子破摔的歪相。李彩菊起先以为他是说说气话,没想到他在沙发上连睡了两个礼 拜。李彩菊憋不住了:你到底要干什么呀? 陈陆白了李彩菊一眼:我是不会要一个卖菜女人做老婆的。 李彩菊低声下气地说:好好好,我不卖菜了,我呆在家里让你养,喝粥吃咸菜 也让你养,好不好? 陈陆一下子没话说了,他好不容易找到的离婚理由,李彩菊这么轻易就答应悔 改,也太没意思了。她要真的不再去卖菜,那他的离婚计划不就破产了吗?他满腔 的勇气和激情岂不白白浪费了?好比刚宣战,对手就投降了,没来由地少了成就感 和趣味性。 李彩菊继续劝说:你也真是的,我是帮你赚钞票养家,又不是去养小白脸,回 大床睡吧。 陈陆越发地软弱起来,李彩菊几乎要把他说服了。然而,已经下了的决心,怎 能随便推翻?陈陆重重地吁了一口气,既是为鼓舞自己,也是为内心仅剩的一点点 勇气挣扎呐喊:哼!你去养小白脸呀?我举双手赞成,你只要去,我就立马和你离 婚。 李彩菊终于失去耐心:神经!我看你脑子搭错了! 李彩菊没有继续劝陈陆,陈陆还是坚定不移地睡在沙发上。李彩菊也没有停止 她的蔬菜生意,陈陆的离婚革命得以继续进行。 一个月后,化工厂召开全体职工大会,中国加入世贸组织,进口化工产品严重 威胁国企生存。厂里决定,亏损车间停产,从下个月开始,工人进入轮流待岗,待 岗工资300 元。 陈陆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李彩菊一如既往在厨房里做饭,儿子在餐桌边做 功课,陈师母对着镜子哼老年合唱团里学会的新歌。晚上睡觉前,陈陆犹豫了好久, 还是钻进了沙发上的被窝里。陈陆在沙发上已经睡了一个月,形式上,他依然坚持 着离婚革命的初步行为,实际上,他又好像忘了他究竟为什么睡沙发。仿佛仅仅是 为验证那个“双妻命”,他就要经历“睡沙发”这一必经的过程。也仿佛是为了证 明自己在老婆面前的至尊地位,他要用“睡沙发”这一实际行动,来表明“未来的 前妻”这一言论的严肃性和正确性。至于最终“双妻命”是否会实现,“未来的前 妻”是否真的会变成前妻,已经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努力过了。是的,他 努力了,并且,十分努力。 陈陆躺在沙发上,耳朵听着外面的声音,他听到李彩菊在卫生间里给儿子洗脚, 母子俩嘻嘻哈哈闹了半天,儿子进隔壁房间睡觉了,李彩菊的拖鞋“踢踢踏踏”进 卧室了。陈陆闭上眼睛,他听到拖鞋经过沙发、走向大床。然后,大床上发出一阵 “砰”被褥翻动的声音,接着,电视机打开了,再接着,房间里只有《还珠格格》 里小燕子、紫薇、尔康“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了。陈陆闭眼等待着,虽然他并不知 道他要等待什么,但他还是等待着。直到李彩菊的鼾声掺和着“你是风儿我是沙” 的歌声,一起飘到他耳朵里。那时候,他忽然感到有些伤心,他想,是不是,在李 彩菊眼里,他这个老公,根本是可有可无的? “乡下女人,冬瓜身材农民脸,神气啥?当心点,我明天就和你离婚!”睡着 前,陈陆狠狠地想,垂死挣扎一般。 第二天,陈陆轮到休息,照例是睡懒觉,起来后,去同事家搓麻将。这一日, 麻将搭子们都有些意兴阑珊。上家说:300 块轮岗工资,搓麻将都不够。 下家说:想那么多做啥?今朝有酒今朝醉,出牌出牌。 对家说:我们要向陈陆的老婆学习,自力更生,自寻出路,摆个摊,卖卖蔬菜 啦,水果啦,海鲜啦…… 上家说:没有好的进货渠道不行的,你以为摆摊容易?陈陆的老婆,脑子不要 太灵哦,我老婆每天去买菜的,她说,陈陆老婆和那个供货的菜农,关系不一般的。 陈陆心里“咯噔”一下,手里摸着的一张牌就掉下了地。他慌忙钻到桌子底下, 摸索了一阵,钻出来,才支吾着说:那个菜农,是她浦东娘家的亲戚。 难为陈陆扯得出这样的谎,这一场麻将,他搓得心不在焉,才四圈,就把口袋 里的钱全输光了。陈陆把麻将牌一推:不来了不来了,回家。 从麻将搭子家出来,陈陆就拐到了去菜场的路上。他一路走,一路愤愤地想: 这个乡下女人,和菜农搞七搞八,怪不得嫌我一年收入不如人家一个月高。我倒要 给她点颜色看看,哼!要是让我捉到把柄,马上离婚! 陈陆从来不去菜场,也不知道李彩菊的摊位在哪里。他跳着脚,跨过一摊摊污 水,搜寻着堆满青菜萝卜的摊位。卖蔬菜的女人们站在摊位后面,有的正给顾客把 秤,有的在给蔬菜去皮削根。陈陆搜了一遍,没找到李彩菊。是不是收摊回家了? 还是发现了他,躲起来了?正想着,就听一个粗犷的嗓门“嘎嘎”的说笑声:徐老 板,下次要给我好一点的丝瓜啊! 陈陆循声看去,拐角口一个摊位的水泥柜台下面,钻出一个毛糙的男人脑袋, 脑袋一转,陈陆就看到了一张墨黑的脸。紧跟着,水泥柜台下又钻出一个女人的脑 袋。陈陆的心脏猛地一抽,李彩菊! 李彩菊穿着一件大花真丝衬衫,半透明的衣服里,鼓鼓的肉体清晰可见,烫过 的卷发有些干燥,扎成一把刷子,刘海边还别着一个镶水钻的卡子。这个女人,已 经不大像乡下女人了,也不完全像城里人,打扮得有些东施效颦的不伦不类。陈陆 远远看着自己的老婆,仿佛不认识似的。只见李彩菊伸手指着水泥柜台下面说:徐 老板你自己看看,今天的丝瓜实在太老了,卖不出价的。 黑脸男人说:我差不多半送给你了,还不满意?老丝瓜好啊,老丝瓜硬!卖不 掉拿回去给你老公吃,吃啥补啥,嘿嘿…… 男人的黑脸上,鼻子眼睛皱成一堆,笑得贼兮兮。李彩菊伸手在男人的肩膀上 砸了一拳:徐老板你又要十三点了!记牢了没有啊?下次再给我老丝瓜,我先把你 那根捏烂掉。 周围摊位的卖菜女人们跟着哈哈大笑。陈陆听到自己的胸腔里,本是抽紧心脏 的一根弦,忽然发出“嘣”的一声,就如断了线的木偶,身子差点瘫软下来。 陈陆几乎是飘回家的,一路上,他一直在想,李彩菊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天 天在家里说不了几句话,居然在外面和别的男人调情?这个毫无姿色的乡下女人, 在菜场里倒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不晓得她身上究竟有多少能量可挖掘。陈陆越 想越觉得,他这个乡下老婆,已经像脱缰的野马,跑出自己的掌心了。这样的女人, 不就是野女人了吗?野女人,怎么可以留在家里做老婆?这样的老婆,对丈夫而言, 既是丢脸,又随时充满了戴绿帽子的危险。这么想着,陈陆便觉得有必要痛下决心 了:你等着,晚上和你算总账,离婚!我和你离婚! 陈陆下了一路“离婚”的决心,直到踏进家门,往沙发上一倒,终于瘫了下来。 躺在沙发上的男人,盖着厚被子,身上还是发冷,心跳还是杂乱不堪。然而,离婚 的决心却依然不改,他坚定地、重复地告诉自己:离婚,我要离婚! 这么多年来,陈陆设想过许多次离婚,他一直默默地把李彩菊叫做“未来的前 妻”,他委曲求全地与“未来的前妻”过到如今。现在,他总算等到了一条自认为 最充分的离婚理由,那也是他曾经假设过的一种可能,这种可能,也许已经成为事 实。虽然他在菜场里看到的一幕不能确切定性为李彩菊已经“出轨”,但是自己的 老婆与别的男人打情骂俏,不是出轨也算出格。不晓得自重的女人,要来干吗?休 掉她! 这么想着,陈陆软绵绵的血管里,就涌起一股澎湃的潮水,他恨不得立即把休 书扔到李彩菊的脸上,叫她卷铺盖滚回娘家。可是可是,一丝莫名的酸楚,又悄然 钻进了陈陆的心。这女人,怎么就那么贱?我陈陆难道还比不上一个面孔墨黑的菜 农?我在沙发上睡了一个月,她都不请我回大床上睡,难道,难道她真的看上了那 个菜农? 再想下去,陈陆的酸楚里,就萌发了更多的伤心。想当初,你一个乡下女人, 要工作没工作,要钞票没钞票,我把你娶来,你从一个乡下人变成了城里人,你就 一点也不记我的好?你就这样没良心?就算我以后只拿300 块待岗工资,你也不能 这样过河拆桥啊!还有这房子,要是没有我的福利分房,你能住在这三室一厅里? 随着李彩菊收摊回家的时间越来越近,陈陆越发感到浑身酸软无力了。最后, 他想象中的局势已经完全转变,他几乎忘了要离婚的是他自己。这与他当年假设李 彩菊有外遇时的心情是多么不同啊!他以为自己巴不得她有外遇,那样他就可以理 直气壮地和她离婚了。可是现在,当他发现她真的可能有外遇时,他忽然觉得,他 没有力量去对李彩菊说“离婚”这两个字了,脑子里接连不断跳出来的话是:你不 要忘了,你还有一个儿子,你的儿子姓陈,我是你儿子的爹…… 傍晚,李彩菊提着两袋落脚蔬菜跨进家门。煎熬了整个下午的陈陆,从沙发上 一跃而起,冲出房间。李彩菊手里提着蔬菜,两只脚相互搓着脱鞋。陈陆从角落里 拿了一双拖鞋放到李彩菊跟前,又接过她手里的蔬菜袋子,拎进了厨房。李彩菊诧 异地看着陈陆的背影,不晓得男人的脑筋怎么又搭错了。李彩菊洗菜做饭的时候, 陈陆就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李彩菊从冰箱里拿出三个鸡蛋,陈陆就找个碗打鸡 蛋;李彩菊自言自语:锅铲呢?陈陆就找出锅铲递给她;李彩菊盛好菜,陈陆就接 过盘子端到餐桌上;李彩菊把抹布扔进水池,陈陆就拧开水龙头洗抹布…… 睡觉前,陈陆卷起沙发上的被子,抱回了大床,他把两床被子铺在一起,然后 钻进了被窝。他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他听到李彩菊在给儿子洗脚,母子俩嘻嘻 哈哈了半天。他听到儿子进隔壁房间睡觉了,李彩菊的拖鞋“踢踏踢踏”进了卧室。 他听到拖鞋停在大床边,停了半分钟。接着,他感觉被子被掀开,一股冷风透进被 窝,一个敦实浑圆的躯体随着冷风的进入,贴上了他的身体。 陈陆一个翻身,压在了李彩菊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