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以为我起床早,没想到住在我对面的曲奇比我起得还早。我把窗帘拉开一条 缝,想看看天亮了没有。天倒是还没亮,曲奇吊在他家新房大门顶上的那颗灯泡却 亮了。那颗灯泡顶多25瓦,灯光黄黄的,看上去像一只熟透了的鸭梨。曲奇家的旧 房就在新房旁边,我看见曲奇正拎着两个水瓶从旧房一歪一歪地往新房走。曲奇是 个跛子,他左边的那只脚只剩了一半,所以走路就一歪一歪的。曲奇走到那颗灯泡 下把脸仰了一下,我看见他脸上堆满笑容,看上去很幸福的样子。我就想,曲奇天 不亮就起来忙活,八成是今天要请客了。 我这么早起床,是要给自己的身上搽点儿药。我得了一种说不出口的病,好几 处的皮肤都烂了,最厉害的是两条腿中间,烂得有点儿像花菜,虽说不怎么疼,可 痒起来难受得要命。在我离开南方回油菜坡养病时,医生给我开了一大包各式各样 的软膏,让我痒起来就搽搽。我每隔两个小时就要搽一次,不然就痒得受不了。如 果不是要搽药止痒,我才不会这么早起床呢。去南方打工这几年,我其他的没学会, 就是学会了睡早床,每天都要睡到中午才肯起来。 曲奇的老婆毛娟这时也起来了,我看见她抱着几个蒸笼格子进了新房的大门。 她穿着一件橘黄色的休闲衫,那是她在南方打工时的工作服。毛娟打工时在一家足 疗馆做事,说穿了就是给别人洗脚。毛娟从新房转身出来时,我正好看见了她的脸, 她的脸比那颗灯泡还要昏暗,与曲奇的完全不同,一点儿幸福的表情都没有。我顿 时有些纳闷,马上就要住进新房了,毛娟的脸上怎么一丝喜色都看不到呢? 搽药的时候,我把窗帘又拉严了。我得的这种病真烦人,连搽药都要偷偷摸摸 的,生怕被人看见。我回家差不多快十天了,可爹妈还不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病 情刚发作时,我是没打算回来的,觉得回了家没脸见人。但是,我一得这种病,暂 时就不能去桑拿城上班了。我一个人在租住的地方玩了一段时间,成天无事可干, 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后来实在呆不下去,就厚着脸皮回来了。突然回家,爹妈都 感到很奇怪,问我出什么事了。我说病了,回来养一阵子。爹妈一听就急了,连忙 问我得了什么病。我一下子就脸红了,想了好半天才骗他们说我得了皮肤病。 我搽过药后,身上稍微好受了一些。这时我又走到窗户跟前,将窗帘掀开了一 角。天还是没亮,曲奇和毛娟仍然在那颗昏暗的灯泡下忙进忙出。我还看见了曲奇 的妈和曲奇的儿子。他妈正在水池边淘米,她面前摆着一个很大的瓷盆,瓷盆里泡 的米少说也有五六十斤。曲奇的儿子在他奶奶屁股后头洗酒杯,虽然才六岁多,但 做起事来却像个小大人似的。看来,他们家今天肯定是要请客了,不然曲奇不会天 不亮把他的妈和他的儿子也叫了起来。曲奇这会儿走到了水池边上,张嘴和他妈说 了一句话,我听不清他说什么,但看见他一边说一边对他妈笑。接着,曲奇又走过 去在他儿子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好像一个种瓜的人拍着刚刚成熟的西瓜。 曲奇家的新房建得很快,前后算起来不到三个月。我记得曲奇和毛娟是七月初 离开南方回来建房的,现在还不到国庆节呢。不过,他们在建房的过程中也经历了 千辛万苦,这我可以想象得出来。毛娟当初从南方走时,脸还显得有点儿胖。可我 这次回来看到她,发现她瘦得连颧骨都凸出来了。曲奇的变化更大,当时因脚被辗, 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出院时养得白里透红,看上去还像个未婚小伙子,可现在变 得又干又黑,已经像个小老头了。我回来的时候,曲奇的新房刚刚封顶。可能是资 金不太宽裕的缘故吧,负责建筑的那班人在新房封顶的第二天就撤走了一半。后来 的这几天,我看见曲奇跛着一条腿房上房下忙,什么力气活都做,简直比一个腿脚 好的人还要能干。不过,曲奇自己却心甘情愿,我看见他一天到晚笑眯眯的。 在油菜坡,凡是住进新房都是要请客的,这是风俗,也是时尚;不仅要请亲戚 朋友,还要请村里的乡亲们。有些讲排场的,还一家一户送请帖。收到请帖的人, 再穷再忙也必须去,去送礼,去吃糖吸烟喝酒。我知道,曲奇搬进新房时肯定是要 热热闹闹请客的,但我不知道他把请客的日子选在了今天。 我想,曲奇建了这么好的楼房,请客之前肯定是送了请帖的。但我没有收到, 连个口头邀请都没有。我估计曲奇也没邀我爹妈,如果爹妈得到了邀请,他们一定 会跟我说一声。我们与曲奇住得这么近,两家之间仅仅隔了一条小水沟,按人之常 情,他这次请客是应该请我们的。不过,曲奇不请我们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他对 我有意见,还从骨子里瞧不起我这种人。曲奇对我的态度,我当初在南方就看出来 了。这次回来,他对我还是那样,说话阴阳怪气的,眼睛从不正面看我,好像我是 一堆臭狗屎!前两天我碰见曲奇,还主动问他什么时候请客,他不冷不热地说,还 没定呢!其实,那会儿我就应该想到他请客不会请我了。 不过话说回来,曲奇如果请了我,我也不会去他那儿作客的。我的病虽然集中 在两腿中间,但脸上也有一些红疮,我不喜欢别人盯着我的脸看,更害怕人们在我 背后议论纷纷和指指戳戳。自从得了这种讨厌的病,我就不像原先那样爱凑热闹了, 更多的时候,我都宁愿自己一个人呆着。所以,这次回来后,我哪里都不肯去,每 天都把自己关在屋里。 身上的痒暂时止住后,我的瞌睡又来了。离天亮还有一个多小时,我还可以睡 个回笼觉。这么想着,我便放下窗帘,重新回到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