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知睡了多久,一串清脆的唢呐声把我从梦中惊醒了。我睁开眼睛一看,外面 的亮光已透过窗帘照进了屋里。我赶紧起床,想看看谁在吹唢呐。出去混了这么多 年,很少听到家乡的唢呐声,这声音听起来真亲切。我拉开了全部的窗帘,天这时 已经大亮了。唢呐声是从曲奇新房门口传来的,原来曲奇还请了酸枣的乡土乐队。 我看见酸枣手执唢呐,站在一根圆柱前面,正眯着眼睛在使劲地吹。他的脸皮在吹 唢呐时皱巴巴的,看上去真像一枚酸枣。酸枣身边还站着提锣拎鼓的,客人未到, 他们还没开始。酸枣先独自吹上一阵,我想他肯定是为了提前制造一点儿气氛。 曲奇从旧房往新房走过来的时候,猛地发现吊在门口的那颗灯泡还亮着,便赶 紧一歪一歪地走到了一根细绳下面,伸手一扯,那颗灯泡就熄了,像一个久病卧床 的人陡然闭了眼睛。关了灯后,曲奇掏出一盒烟上给酸枣他们吸。酸枣接烟时,曲 奇拿过了他的唢呐,一拿过来就插进嘴里吹了起来。他吹的是一支欢快的曲子,吹 得虽然不怎么样,但他的动作很夸张,脖子伸得老长老长的,两个腮帮子鼓得像吹 足了气的猪尿泡,显得非常兴奋。 曲奇还穿着前两天穿的那件旧褂子,已经脏了,这让我感到有点儿遗憾。我想, 今天他请客,应该换一件像样的衣服才好。 太阳从前山洼里升起来了,我看见曲奇的新房在清晨的阳光下分外醒目。这是 一栋两层高的小楼,样式很特别,前面有门楼,后面有阳台,顶上盖着大红的琉璃 瓦,看上去有点儿像城里的别墅,简直比我们家的这栋楼还要美观呢。 我们家这栋房子是油菜坡上的第一栋楼房,三年前建起来的时候,差不多轰动 了全村。建这栋房子的钱,都是我从南方寄回来的,加起来有十多万。在我们村, 我恐怕是最早去南方打工的女人,记得我高中一毕业就去了,当时刚满18岁。我开 始两年在一家服装厂做事,后来才进的桑拿城。我在服装厂压根儿没挣到多少钱, 建房的钱都是我在桑拿城里赚的。不过,当爹妈问钱的来路时,我却说都是服装厂 发给我的工资和奖金。我说我的技术特别好,又经常通宵加班,所以厂长给我发了 很多钱。我没告诉爹妈我在桑拿城上班,要是他们知道了真相,我非被他们打死不 可。其实,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愿意去桑拿城做那种事。从服装厂辞工后,我先去的 是一个足疗馆,在足疗馆给人洗脚虽说比在服装厂工资多一点儿,但也多不到哪里 去。足疗馆旁边有座桑拿城,有一天,桑拿城的领班对我说,你长得这么漂亮,要 是去我们那里做按摩,我保证你每月收入翻几番,我就这样才去了桑拿城。说起来, 我也是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田地的。 我们家这栋楼房建好后,村里的人都羡慕得不得了,一时间,好多女孩子都央 求我,要我把她们也带到南方去打工,说也想挣了钱回家建楼房。但我没带她们去, 我怕她们一去就知道了我的底细,再说她们长得也不怎么好,就是进了桑拿城也没 人看得上。不过,后来我还是带去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毛娟。 毛娟这时候正在她家新房的厨房里蒸肉,我透过她厨房的窗户看见了她。她系 着一条围裙,正在往蒸锅里加水。蒸笼格子上热气腾腾,我已经闻到了炸胡椒蒸肉 的香味。厨房里弥漫着一层水气,我看不清毛娟的脸,不知道她这会儿是一副什么 样的表情。 我那年之所以带毛娟去南方,是因为她的情况与别人有些不同。她跟我是邻居, 我回家后每天都要和她见上好几面,她一直对我显得很亲,见到我总是笑笑的,慢 慢地我也对她很亲了。更重要的是,毛娟的脸蛋很动人,身材又特别性感,正是男 人们喜欢的那种类型。虽然生过孩子,但这不要紧,有些客人还专门点着要小嫂子 呢。我想,毛娟要是进了桑拿城,她的人气一定会很旺,说不定挣钱还要超过我呢。 毛娟要跟我出去打工,目的也是为了建一栋楼房。我们家这栋楼房建起来后, 毛娟经常站在她家门口朝这边看,目光呆呆的,好像看一个暗恋已久的男人。把我 们家楼房看上一阵儿后,毛娟还会扭过头去看看她家的房子,她那会儿的房子是两 间土坯房,又矮又破,与我们家楼房比起来的确显得有点儿寒酸。毛娟是一个爱面 子的人,自尊心又特别强,没过两天,她就找到了我,要我一定把她带到南方去。 毛娟当时对我说,你带我去吧,我也有胳膊有腿,我也想和你一样住楼房!她说这 话时紧紧抓着我的手,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我。我看她这么诚恳,就只好答应了她。 要说起来,曲奇当初是反对毛娟跟我走的。他是一个知足常乐的人,对生活的 要求并不高,只要有吃有穿有地方住就行。看到我们家的楼房也不怎么羡慕,所以 就不愿意毛娟外出打工。还有,曲奇很爱毛娟,舍不得毛娟离开她,希望夫妻俩天 天晚上睡一起。曲奇的妈也不同意毛娟出门,她担心儿媳出门时间长了会对儿子变 心。曲奇的儿子更是不让毛娟走,他怕妈妈一走就不要他了。但是,毛娟是一个固 执的人,主意已定,任何人也劝不住,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后来,毛娟还是毫不犹 豫地跟我离开了家。 到了南方,我没有直接把毛娟带进桑拿城。她是个良家妇女,又长期生活在山 村,对外面的花花世界还一无所知,一开始就让她去那种地方,我怕她接受不了。 我先把毛娟介绍到了桑拿城旁边的那家足疗馆,我曾在那里做过一阵子,与老板比 较熟。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我想让毛娟先在足疗馆洗一段时间的脚, 等她开开眼界之后再建议她去桑拿城做按摩。 毛娟初到南方时和我住在一起。我在桑拿城附近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还 有厨房和厕所。毛娟跟我住,我没有要她出一分钱。她刚出来打工,手头很紧张, 我想能帮她一把就尽量帮她一把。开始一段时间,毛娟只知道我在桑拿城上班,但 不知道我具体做什么。直到一个月以后,桑拿城发工资的时候,毛娟才对我有所怀 疑。那天足疗馆也发工资,毛娟只领了1200块钱。晚上,毛娟自言自语地说,一个 月才发这点儿钱,要做上十年才能回家建楼房呢!过了一会儿,毛娟问我,你领了 多少钱?我说,一万五。毛娟一听就傻了眼,两颗眼珠卡在眼眶里久久动不了。愣 了好半天,毛娟突然小心翼翼地问我,你在桑拿城干什么呀?我没有告诉她,只是 很神秘地对她笑了一下。我笑完后说,你干脆也跟我去桑拿城上班吧,我保证你一 年干下来就能建一栋搂房!毛娟听了我的话,身体猛然收缩成一团,好像有人在寒 冬里朝她泼了一桶冰水。接下来,毛娟好久不说话,也不看我,眼睛盯在自己的脚 上。我也不说话,房子里一下子安静极了,只有日光灯发出电流的声音。我当时想, 毛娟肯定知道我在干什么了。不过我没有害怕,也没有后悔,心想她知道了也好, 这层纸早晚都要捅破的。 第二个月,毛娟依然每天去足疗馆洗脚。上旬的一天,我问她,我的建议你考 虑过吗?毛娟却明知故问,什么建议呀?我说,跟我去桑拿城赚大钱!毛娟迟疑了 一下说,等我再好好想想,下个月再说吧。她说完赶快把头低下去了,好像是怕我 看见她脸上的表情。 这时,曲奇家的动静更大了,我看见曲奇的儿子从旧房后面扛着一根又粗又长 的竹竿走到了新房门口的场子上。场子边有一根桂花树,曲奇的儿子想把竹竿靠着 桂花树竖起来,但他个子太矮,力气也太小,竖了好半天也竖不上去。曲奇的妈正 在一边给椅子抹灰,看见孙子力不从心,丢下抹布就上去帮忙。奶孙俩一起使劲, 终于把那根竹竿竖起来了。我知道那根竹竿是干什么用的,等会儿宴席开始的时候, 他们要把鞭炮缠在竹竿上面放。 刚看着他们把竹竿竖好,我身上又痒起来了。我不得不再次拉上窗帘,像做贼 一样给自己搽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