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搽完药,忽然感到肚子有点儿饿了。我们这地方早饭吃得很晚,差不多要到 上午十点钟。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才九点过一刻,吃早饭还早得很呢。我走到 食品柜前,找出一盒饼干吃了起来。 窗帘还严严实实地关着,房里的光线略显暗淡。窗外的阳光倒是挺好的,但我 不想急着把窗帘拉开。自从得了这种病,我的性格突然变得有点儿古怪了,不知为 什么,有时候我特别害怕阳光。然而,没过多久,我还是忍不住去把窗帘扯开了, 因为我忽然听见曲奇那里传来了一个非常耳熟的声音。 我赶紧把目光朝曲奇新房门口的场子上投过去,正看见一个右手戴白手套的中 年人走到场子边上。我一眼认出了那个人,他是村里最有名的支客先生王如烟,难 怪声音听起来这么刺耳呢。王如烟的嗓门大,随便说话都像是从高音喇叭里传出来 的,简直是个天生的支客先生。我多次看见过王如烟支客,他总喜欢在右手上戴一 只雪白的手套,发号施令时就把这只白手伸在空中上下左右地挥舞几下,猛看上去 有点儿像城市里的交警。王如烟名气大架子也大,一般人家请客,他还不愿出面呢, 看来他今天是给足曲奇面子了。 曲奇看见王如烟后,连招呼也没打就扭身进了新房。我正感到纳闷,曲奇又从 新房里出来了,这时他手里多了一个红纸包。我顿时明白过来,曲奇刚才是去给王 如烟拿封子钱了。封子钱是我们这地方的一个风俗,就是把钱封在红纸包里送给身 份特殊的人。王如烟一到场子边上就停了脚步,好像在等着主人家给他送什么。我 看见曲奇手里捏着封子钱,快步朝王如烟跑过去,身体一歪一歪的,有点儿像小品 演员学跛子的味道,看样子他特别开心。 曲奇一会儿就跑到了王如烟身边,很客气地将那个红纸包放进了王如烟的那只 白手里。接着,曲奇伸手在王如烟的肩头拍了一下,好像是说拜托了。王如烟马上 用拳头擂了一下自己的胸,仿佛是说你放心好了,我一定把客给你支好! 王如烟来了不一会儿,客人们也陆陆续续地来了。我还看见了毛娟娘家的人, 那个头上包着毛巾的是她妈,她空手走在前面,后面两个是毛娟的哥哥,一个穿着 脱了皮的夹克,另一个穿一件皱巴巴的西服。他们俩抬着一块匾,匾上还贴着一个 大红的喜字。毛娟娘家人一到,王如烟就扯起嗓门喊,来客了哦,赶快上烟上茶哟! 喊声未落,我看见毛娟从新房里快步出来了。她一边走一边扯起围裙擦手,眼 睛老远就看着她妈和她的两个哥哥。走拢后,我看见毛娟对她娘家的人浅浅地笑了 一下。但是,她还没笑开就不笑了,开始的那点儿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看上去 像一只冻死的蝴蝶。看着毛娟那张脸,我心里真的犯疑惑了,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显 出这样一副表情。 毛娟在南方洗了一个多月的脚,终于在那个月的月底想通了,决定下个月就跟 我去桑拿城做按摩。毛娟那天对我说,为了挣钱建楼房,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过 了一会儿,她又说,豁出去做一年吧,等把建楼房的钱一挣到手,我就马上回家! 可是,毛娟后来没去成桑拿城。事情说起来有点儿巧,就在那个月的最后一天, 毛娟正准备去找足疗馆的老板辞工,曲奇突然出现在毛娟的面前。就这样,毛娟去 桑拿城的想法一下子泡汤了。听毛娟说,曲奇那天下午一点钟就到了我们租住的地 方,而我直到傍晚才见到他。那几天我的好事来了,没去桑拿城上班。曲奇到的时 候,我正在外面买化妆品。我还给毛娟买了一支口红,心想她去桑拿城用得着。那 天六点钟左右,我回到住的地方,看见曲奇坐在厅里,我立刻就傻了眼。 曲奇一来,毛娟就不能和我住一起了。正好对门的一间房子刚被房客退掉,毛 娟便找房东租了下来,当晚就和曲奇住进去了。安顿下来后,毛娟一个人来到我这 边,一进门就顺手把门关上了,好像有要紧的话对我说。可毛娟进来后却半天不开 口,脸上半边红半边白,仿佛化妆只化了一半似的。后来我先说话了,我问毛娟, 曲奇怎么来了?毛娟说,他说他想我!我又问,他怎么不事先通知一声?毛娟说, 他说他想给我一个惊喜!毛娟当时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激动,这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同时,我也看出她有一丝不安。过了一会儿,毛娟压低声音对我说,桑拿城,我恐 怕暂时不能去了。听毛娟这么说,我没有特别感到奇怪。曲奇初来乍到,毛娟的心 情我是能够理解的。我说,那就先别去,等曲奇走了再说。 开始,我以为曲奇只是去南方看看毛娟,和毛娟住上几天后就会回家。没想到, 曲奇过了一个星期还没走。一天,我在楼道里碰到毛娟,忍不住问,曲奇什么时候 走?毛娟半喜半忧地说,他不打算走了,也想在这里找个事做。我一愣,问,他能 做什么呀?毛娟说,他正在这附近找呢。我马上沉下脸说,他一个大男人,在这里 挣不到多少钱的,还不如在老家种田,你还是让他早点儿走吧。毛娟有点儿矛盾地 说,先让他找事吧,万一找不到再说。 我没想到,曲奇还有那么两下子。没过两天,他就在一个地下停车场找到了一 份看车的活。那个停车场离我上班的桑拿城不远,它上面是一栋五十多层的摩天大 楼。毛娟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我丝毫都没为他们感到高兴。我冷冰冰地问,看一个 月车多少钱?毛娟说,一千。我怪笑了一下说,一千有什么看头?还是赶紧回家种 田去吧!毛娟低下头说,就让他先看一段时间的车吧,过些日子嫌钱少,他自己就 会走的。我这时问,那你不去桑拿城了?毛娟想了想说,他在这里,我怎么去啊? 曲奇家的客人越来越多了,新房门口的场子上差不多坐满了人。曲奇的儿子在 给客人们上烟,曲奇的妈在给客人们上茶,奶孙俩一个拿着烟盒,一个拎着茶壶, 像穿梭一样在客人们中间走来走去。他们忙得晕头转向,可都是眉开眼笑的。我这 会儿没看见曲奇和毛娟,他们可能正在新房里布置吃饭的桌子。 毛娟一时去不了桑拿城,就只好还是留在足疗馆给别人洗脚。曲奇每天去停车 场看车,有时上早班,有时上晚班。虽然门对门住着,但我很少去他们那里。曲奇 是个很敏感的人,我怕他从我的言谈举止中察觉出什么。听说,曲奇一到南方就知 道了毛娟在足疗馆洗脚,他很不高兴地对毛娟说,每天把别的男人的臭脚抱在怀里 捏来捏去,恶心不恶心?毛娟说,捏脚有什么了不起,又没捏其他东西!开始好长 一段时间,曲奇心里都不舒服,过了许久才稍微好一些。毛娟还说,曲奇一直在向 她询问我的情况,但她没告诉他实话,只说我在桑拿城里打杂。我有点儿慌张地说, 你可千万不要对他说实话。毛娟说,这你放心! 曲奇到南方一晃两个月了,可我还没听到他要走的话,我真希望他能早些回老 家。其实,毛娟也是巴不得曲奇早点儿走的。有天晚上,我走到租房的门口时,正 听见毛娟和曲奇在他们房里大声说话。好像曲奇那天刚领了工资,扣了一些什么, 拿到手的还不到一千块钱。毛娟说,一个月才挣这点儿钱不合算,你还是赶紧回家 吧。曲奇说,回去可以,但你必须跟我一起走。毛娟说,我不能走,我是为了挣钱 建楼房才来的,没挣到钱我才不会回去呢。曲奇说,别想着建什么楼房了,我们的 旧房子又不是不能住。毛娟忽然激动地说,不,我一定要建一栋楼房,不挣够建楼 房的钱,我坚决不回去!曲奇想了想说,你要是不回去,那我也不回去,我要天天 在这里陪着你!毛娟有点儿生气地问,你这是为什么?曲奇压低声音说,南方太乱 了,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毛娟后来就没声音了,我想,她一定是被曲奇最后 一句话说愣住了。 毛娟也很少到我住的房子串门,偶尔在楼梯口碰到她,她总是用一种非常复杂 的眼神看我几眼,好像有满肚子的话对我说,但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有一天上午, 十点多钟的样子,我正在房里睡觉,毛娟敲响了我的门。像我这种在桑拿城上班的 人,每天上午都关在屋里睡觉,一直要睡到中午才起床。毛娟进门后,我让她坐到 床边的沙发上,自己又钻回了床上的被窝里。可是,毛娟刚在沙发上坐下就站起来 了,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我的床上。毛娟对我说,我还是打算跟你去桑拿城。我一惊, 问,曲奇会让你去?毛娟说,我就说去桑拿城当清洁工。我说,他恐怕不会同意的。 毛娟叹口气说,试试看吧,如果不去桑拿城,我猴年马月才能挣够建楼房的钱啊! 毛娟的态度看上去很坚决,临走时还托付我先跟桑拿城的人打个招呼。 桑拿城的生意都集中在下半夜,我每天到了凌晨才能下班。在毛娟找我的第二 天清早,我刚换下按摩服走出桑拿城的侧门,有人突然喊了我一声。喊声听起来很 耳熟,我扭头一看,只见曲奇从旁边的柱子后面一下子闪了出来。我吓一跳问,你 怎么在这里?曲奇叉开两腿站到我面前,很不友好地说,我在这里等你半天了!我 慌慌张张地问,你等我有事吗?曲奇伸出一只手指着我的鼻子说,我知道你在这里 干什么,不过你干什么我不管,但我告诉你,别把我老婆带进去,不然我饶不了你! 我一听就呆住了,提在手里的化妆包啪地一声落在地上。等我稍微清醒过来时,曲 奇早已走了。当时天刚麻麻亮,我一个人傻傻地站了好半天才离开那里。 我妈这时在门外喊了我一声,让我赶紧起床去吃饭。我看了一眼手机,时间已 经是十点了。临出门时,我又朝曲奇那里扫了一眼,看见他们也在朝桌子上端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