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们家这天的早饭吃的是面条。可我忘了,得我这种病的人是不能吃面条的, 一吃面条就会出汗,而身上一出汗就会发痒。我刚吃了一碗,身上就有汗了,两腿 中间马上就痒了起来。我赶紧丢下碗,跑到我的卧室来搽药。搽药前,我没有忘记 把窗帘拉上。 我刚把药搽好,曲奇那里便响起了吹吹打打的声音,接着,鞭炮声也响了起来。 我其实是一个喜欢看热闹的人,一听到这么大的动静,我就飞快地跑上去把窗帘又 拉开了。王如烟真会支客,他像赶羊一样正把客人们往餐桌上赶。酸枣的乐队人手 虽说不多,但他们的吹打声却响到天边去了。我看见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人在场 子边上放鞭,长长的鞭炮像蟒蛇一样缠绕着那根竹竿。烟雾太浓,我看不清那个穿 制服的人是谁,还以为是派出所也来人捧场呢。等烟雾散去,我才猛地发现那个人 原来是曲奇,他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件衣服,把他在南方看车时发的工作服穿在了 身上。放完鞭炮,曲奇马上一歪一歪地朝新房里跑。地上铺着一层红彤彤的鞭屑, 曲奇跑的时候,他左边的那只脚不停地将地上的鞭屑掀了起来,有点儿像调皮的小 牛犊撒欢。 毛娟在南方这几年,始终没去成桑拿城。曲奇已经知道我在桑拿城里做什么事, 所以他坚决不让毛娟去。毛娟没有办法,只好一直呆在足疗馆洗脚。洗脚挣不到什 么钱,而毛娟心里又时时刻刻想着建楼房的事,这么一来,她的心情就变得非常不 好,经常和曲奇吵架,有时还动手打起来。曲奇多次劝毛娟离开南方,她却死活不 答应,嘴上还是那句话,说不挣够建楼房的钱就永远不回家。毛娟的脾气比牛还犟, 她说到做到,不仅平时不回,而且连春节也不回来,连续两年都是在南方过的年。 曲奇也是几年都没有回家,他对毛娟越来越不放心,便天天守在她身边,像看贼一 样看着她。 如果不是曲奇的一只脚被一个大老板的宝马车碾去一半,他们夫妻俩恐怕至今 也回不到油菜坡。 事情发生在今年五月份,出事的地方就是曲奇看车的那个地下停车场。那天上 午十点钟的样子,一辆宝马车要从停车场开走,曲奇指挥倒车时,开宝马车的那个 大老板一不小心把油门踩狠了,后面的一个轮子就一下子从曲奇的左脚上碾了过去。 曲奇当即发出一声惨叫,等开宝马车的大老板听见叫声下车时,曲奇已经昏倒在地。 和曲奇一起上班的同事很快跑了过来,发现曲奇的一只脚正泡在一片血泊中…… 我是当天中午听说曲奇出事的,等我赶往医院看他时,医生已经给他做了手术。 曲奇在手术前进行了全身麻醉,我去时他还没醒过来。毛娟在病床前守着曲奇,我 看见她两个眼睛都哭肿了。毛娟见到我,一头就扑在了我怀里,她呜咽着对我说, 曲奇的左脚只剩一半了!她说完就号啕大哭,还一边哭一边用手打着我。当时,我 的心也被毛娟哭碎了,眼角上不知不觉地挂上了泪珠。 我听说,事情后来是私了的。那个开宝马车的大老板很忙,他不想在这件事上 花费时间。不过那个大老板也很大方,他开口就问毛娟,你要多少钱?说个数吧。 曲奇当时还没苏醒,毛娟不知道和谁商量,恰巧曲奇的那个同事这时去了医院,曲 奇的同事说,他们停车场前不久也出过一件类似的事,车主赔了八万。那个大老板 听了说,别人赔八万,我赔十万可以了吧?毛娟这时看了看曲奇的同事,曲奇的同 事给她点了一个头。毛娟一见曲奇的同事点头,她马上也给那个大老板点了一个头。 就这样,事情一下子私了了。 曲奇的新房门前突然传来一声鞭响,把我吓了一大跳。我慌忙看去,原来是曲 奇的儿子在那片鞭屑中找到了一个没点响的闷头鞭,他这会儿重新将它点响了。曲 奇的妈正在门口走廊上收拾茶杯,她也被吓了一跳,还差点儿把杯子丢在地上。 太阳已升起很高了,曲奇的新房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最吸引人的是盖在房 顶上的那些红瓦,看着那些红瓦,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曲奇流在南方地下停车场里的 那摊血。事实上,这栋楼房就是用那摊血换来的。 曲奇出事以后,毛娟就从足疗馆辞工了,每天在医院里照顾曲奇。曲奇出院的 那天晚上,毛娟和曲奇一起到了我住的房子。毛娟进门就说,我们是来和你道别的。 我感到很突然,忙问,你们要去哪里?曲奇抢着回答说,我们要回油菜坡!我愣了 一会儿说,好啊,你们几年没回去了,也该回家看看老人和孩子了!毛娟这时说, 我们回去后就不来了,你一个人在这边要照顾好自己!我有点儿紧张地问,你们不 来了?曲奇笑着说,不来了,那个人赔我的钱也够建一栋楼房了!曲奇和毛娟的动 作真快,第二天,他们就离开了南方。 我好半天没看见毛娟了,不知道她这会儿的脸色是不是好了一些。说实话,我 心里一直在想着她。我真是琢磨不出,她在今天这个大喜的日子里为什么一点儿都 高兴不起来呢? 曲奇家的宴席正进入高潮,猜拳的叫声和酒杯的碰撞声响个不停。我还听见了 曲奇的笑声,他的笑声像麻雀一样在他的新房里飞上飞下。 毛娟和曲奇的卧室在新房的二楼,窗户正好对着我的窗户。这时,我无意之中 朝那窗口看了一眼。我一下子看见了毛娟,她这会儿正在窗户边上站着。我发现毛 娟在哭,虽然听不见哭声,但我看见她的肩头在不停地抖动,还看见她不住地抽纸 擦泪。 我顿时就坐不住了,想赶紧去对面看看毛娟。我虽然是一个做过那种事的人, 现在又得了这种病,但我不是个坏人,我的心肠其实很好的,特别喜欢同情别人, 一见别人哭,我心里就受不了。我决定去看看毛娟,问她为什么哭,再好好劝劝她, 如果能帮她就帮她一下。 可是,正要出门时,我突然看到了曲奇。他可能喝多了,正站在新房的大门口 喝凉水解酒。曲奇这会儿欣喜到了极点,手舞足蹈,好像他就是油菜坡上最幸福的 人。一看到曲奇,我就改变了主意,立刻打消了去看毛娟的念头。我想,曲奇既然 不欢迎我,那我就不去了,以免扫了他的兴。 后来,我试着打了一下毛娟的手机,想在电话中关心一下她。毛娟回来后手机 一般是不开的,但这次很巧,她正好开了。我说,今天请客,你应该高兴才是,为 什么哭啊?毛娟哽咽着说,我高兴不起来!我有点儿迷糊地问,你不就是盼着建楼 房吗,怎么楼房建好了却高兴不起来呢?毛娟突然抽泣了一声说,你知道吗?曲奇 是自己把他的脚伸到车轮下去的! 我的眼前一下子黑了下来,好像谁又把我的窗帘猛然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