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受理了。 法院的人通知他说,你的案子我们受理了。是民事庭。民事庭庭长跟他一样瘦, 但是牙齿很肥。当庭宣判:刁有福陈述与事实不符。肾伤无法举证为其母其舅所打。 报社也未有捏造事实,驳回原告请求。 庭长宣读完判决书后,用两次重复“你可以上诉”,并且,这个庭长说,一般 上诉时间为宣判之后15天,我们给你20天。 报社的人根本没出庭。这也罢了,自己是只蚂蚁。他与他的母亲对簿公堂,他 的舅舅坐在旁边,满脸红色的疱疹,像一个死人。 我不上诉! 法官太轻率,我过去以为他们很神圣的,原来是儿戏,随意性太大,又袒护报 纸。 为什么给我20天?就是让我上诉,他们再改判。可能是良心的发现吧,他们不 能自圆其说,就是上头有压力(信访局有电话)。接下来,快速判了,你再上诉到 中院,人家改判。这还不是推卸责任! 我不上诉。他给法官说。庭长很烦,仰着牙齿:“你有点犟咧。” 到了19天,庭长来到淤泥村,两只腿上全是荷梗划出的硬伤。说你们这儿是鬼 生活的地方。庭长说给你上诉的材料及手续都办好了,你签个字,就上诉到中院去。 到了中院,维持原判。 你们为什么不听我的,只听他们的?这很奇怪。刁有福弄不懂的还有很多。中 院办案的一个人非常直截了当地说,没采信哪个的,你也无法举证。要说捏造事实, 不是我们,我们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写的。 “你们怎可以这样?” “你不能举证嘛,要我们为你举证?谁主张谁举证。没有新证,你又不能推翻 别人,那还不是维持原判。” 这人要他去找审判长。审判长在卫生间里撒尿,边撒边说,你怎么证明判决错 了?鬼话。我只能判一边赢,两边都赢没这回事。总有一边不服。你说判错了,现 在又不能改了,过一段时间给你改过来。我们要结案,有时间限制的。 刁有福在庭上没喝水,所以也没有尿。他听说过一段时间给他改过来,这很新 鲜,审判长说话应该算话的。但也不能这样,你们要了结案子,懒得把事实弄清楚, 耽误你们宝贵时间。再说,那“过一段时间”是多长呢?我要等多久呢?你干脆不 说这话还好些,说了这话感觉像被你们捏的泥。你就说我就这么判了,就是这样。 你狠一点还好些,让我感觉你们有你们的威风。你态度这么好商量,捏着尿具说过 一段时间改过来,橡皮擦子改个数字?你也没这么好说话,我不信的。 刁有福很无奈,不信法院,走时在审判长的门上吐了一口痰,还拿走了法庭的 一个杯子,后来丢到粪坑里。 刁有福垂头丧气回到了家,家是在市里租的一间小屋。老婆说,怎么样了?刁 有福说,维持原判。但说过一段时间改正过来。他老婆一听跳起来说,哄你有卖的! 他们改判,要你上诉,不就是拖时间?你一上诉,他们的责任没有了。维持原判, 错不是中院,是民事庭那些人。都没了责任,你找谁去? 刁有福脑子有点转不开,进水的感觉。这时一想,是呀,说得对呀,这么一审 二审都没了责任,责任都推卸得干干净净了,我却有理无处说,有冤无处申了。这 些人太会玩了,玩了一辈子,他们是老手了,我们哪玩得过他们? 老婆说,你妈在村里好得意,听人说,她说她准会赢的,刁有福输定了。报社 哪会输的?哪个有这个狗胆判报纸错了?报纸连庭都不出,气死你,法院敢叫报社 派人出庭?你把他们咋整?把他的鸡巴扳得弯? 老婆说,说到底,是那个母老虎害了你。 “你说什么?你竟敢骂我妈?” 刁有福将身边的板凳顺手抓起来就砸过去。刁有福刚有点酒意——他因为要压 刀口的伤痛,喝了点酒。他基本上是那种沾酒就醉的人,神情恍惚,心中憋闷,有 点绝望,有点冲动,下了狠手。板凳砸过去,人就倒了,听见老婆身上喀嚓几声响, 砸断了六根肋骨。 老婆在病床上写了离婚协议书。 刁有福后悔的念头却是:想跟法院玩。 那时候,刁有福蛮想跟法院玩一场,干到底。 刁有福准备新的材料。官司打定了,这气是要出的,要告他中院。你们这些人, 我什么赔偿都不要了,只要你们当中有一个人出来给我说:“我捏造事实。”有这 句话,我就算了。 去医院与老婆签离婚协议时,还有一个男人在老婆旁边仇恨地瞪着他。是他儿 子,十五六岁的高中生。 刁有福哭了一场。儿子的仇恨很嫩很可怜。儿子就像个可怜虫。家庭的幸福远 去了。 你们恨我也没有法,我要洗刷我的不白之冤。 刁有福坐车去省里上访。单枪匹马的,他知道去省政府没用,还是去信访局。 省信访局在一座山上,居高临下,虔诚者须爬两百多级台阶,还是近路。虽有车到 达,他没车。 路上全是上访的人,心里就有暖流,有支持。接访的是专门班子,让上帝眷顾 他(但以后的事应当说让上帝害了他),是个专管下岗工人的,不是管冤假错案的。 那人问他:你是有单位的? 是呀,我是水牛哞哞酒厂的正式职工,绝对的国有企业。 改制后你没安置? 全部没安置,几百号人。 接访人不信,摇头说这是错误的,国家有政策,要把你们安置好的,下面没有 执行。你去找这个文件,关于下岗职工安置的。 安置? 刁有福突然听到省里的人这么一说,有点惊喜,还可以安置?材料交后,他就 急急忙忙往回赶,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过去厂里的兄弟姐妹们。现在这些人没有单位, 日子都过得苦巴巴的,有的摆地摊,有的卖菜,有的捡破烂,还有的像他这样,回 到过去的老家乡下,没田没地,比农民还不如,农民还有几亩地可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