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刁有福跟大伙商量,去市里先打一个来回,免得到时让他们抓到把柄说越级上 访。再者,市里咱先探探虚实,是否有解决的希望,不行再去上头。因为几个重病 工友的医疗费和拖欠的基本工资,他们是应该尽快解决的。刁有福作为工人代表, 领着朱大军、杨帮国等几个人去市信访局,递交上他们厂里百人签字的申请书,死 的、病的工友们的诊断证明及病历、借款欠款证明,企业破产的法院民事裁定、市 轻工局破产解困的报告等复印件,一大堆。 又是脸上浮肿且电话不断的局长接待他们,说,今天是我值班。 不是自己的事,成了单位下岗职工的上访代表,还带来了一些人,把本来就逼 仄的信访局占满了。你看这个刁有福,穿着廉价球鞋,又高又瘦,倒茶他喝还不喝, 一副拒腐蚀永不沾的样子,蛮固执的。 “啊。噢。嘿。喔。唔……” 局长这回把手机、电话回绝了,说,我现在很忙,你过会儿再打来。是的,现 在上访的很多,下午打来。明天再说明天再说,我头都是大的,不吃饭。后来干脆 关机。 看了一下材料,麻烦大了。脸扯着,更显浮肿,睁开死肉一块的眼睛望着这些 人,对刁有福说:“这不是我们推脱,这事有点难,现在清算情况怎样了,这要轻 工局说话表态,你们还是要去轻工局寻求他们帮助。” 他给轻工局打电话,不通。他说,没人接。轻工局也是要撤销的部门,哪还有 轻工,这个系统的单位都垮了。走到大街上,全是下岗工人。 找轻工局又是推诿,刁有福知道他们除了推诿还是推诿。第二天,,刁有福只 好搞人海战术,叫了20多个工友来,坐在信访局门口。坐在信访局门口,就等于坐 在了市政府门口。因为信访局就在政府门口的侧屋里,一栋很陈旧的平房。 局长本来要去医院的,还是接待他们,给他们说,天天跑这不好吧?你们厂的 情况七八年了,得慢慢来,总要时间来解决的,问题这么复杂。刁有福说,你们的 慢慢来,就是不解决。我们慢慢好多年了,等不得了,人生病等不得,没吃的等不 得,你们清算了这么多年要到何年何月?局长说,老刁,你怀恨在心哪!刁有福说, 与我自己的事无关。这是大伙的事。 局长拂袖而去,不管不问了,让他们坐。这里每天都有坐的,坐更多的,几百 号人的都有,他们不在乎。 都是老工人,很可怜的样子。一个工作人员拿出茶来让大家喝,嘻嘻哈哈给刁 有福出点子说,在我们这里是扯不清楚的,你想到哪里闹就去哪里闹,有本事去中 南海拦车。 哪有信访局怂恿人越级上访的?怂恿上访者进京?这些人心理阴暗,恨天下不 乱。上访的人太多了,摩肩接踵,让他们头疼,然后就变态了。再者,你刁有福心 中不平,好像要带一个部队跟政府干一场的样子,你到中央提出咱水牛市下岗工人 的工资问题,水牛市公务员的待遇问题也出来了,咱们公务员也可怜,工资从没足 额到位过,财政困难,咱水牛市就是个吃饭财政,这补贴那补贴根本没有,成天接 待你们这些对政府不满的捣乱分子,咱们还不是一样的,生活紧巴巴的。你们只管 闹,闹大才好哩。闹到中央,说不定顺带把咱们的事一起解决,你们到位,我们也 就到位了。 可以说,刁有福是被激将到北京去的。他带上了朱大军和杨帮国。他们去了国 务院办公厅的信访局,上交了材料。 一个从水牛市来上访的人,过去见过。见到他们几个人,说,你要按程序等, 要等到头发白。再者你们申诉的信件他们最终还是打回省打回市,这样没效果的。 你们这大个厂子的事,非得到中南海去拦车,随便拦一个都是大官,解决问题快些。 刁有福说,你也这么说吗? 那个人说,是我们市信访局的人告诉我的。 刁有福心想,信访局的人成教唆犯了。他觉得这对,那就去呗,万里迢迢来, 就是想解决问题的,如果一蹴而就,那有多好。 到了中南海门口,哪里能靠近,哪里能拦得到车?不让。 到了晚上,住在进京上访者集中的地下旅社,又有人给他们出主意,说一定要 找北京的公安民警给地方施压,现在上访人员多,住在北京的各省市甚至地县的接 访人员也多,成堆成堆的,都盯着了哩。七嘴八舌的,有人给他们说,要去就去天 安门分局。刁有福受不得怂恿,跟朱大军他们一商量,决定就这么办。 朱大军对去天安门有点顾虑,还是怕,但刁有福说是去分局,不是去天安门。 刁有福他们还去印了个横幅,上面的字是“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工作”。反正是市 信访局的人说的,闹大了就好了。 这天天气很冷,北京下起了大雪。快过年了。刁有福他们到了分局门口就扯起 横幅。不一会儿,警察就来了,说你们在这儿扯横幅是违法的,可以通过正常渠道 上访,不能这样乱来。没有拍照就把他们弄到一辆车上,送到马家楼“非正常上访 分流中心”,却碰到了水牛市信访局的人,他们是专住北京的接访人员。凡是来京 上访的,都由他们接走。相逢一笑。这些人把他们带到市驻京办,让他们吃了盒饭, 把他们放了,说,你们闹吧,看你们到北京来能闹出个什么花样来。有种的过年不 回去! 没想到会放他们的。刁有福又回到他们住的廉价旅社。上访的朋友喳喳哇哇七 嘴八舌的,这次要他们去使馆区。因为这样就有国际影响了,他们就怕了。 “这次放你们,是你们对他们完全没威胁,所以他们不怕,懒得管你们。” 快过年了,又没个眉目,刁有福他们急,就只好这么办。又去印了横幅,还是 那些字,落款是“水牛市水牛哞哞酒厂下岗职工”。就到使馆区去扯。还听说使馆 区的警察肯定拍照,有了照片市里的人就怕了。只要有照片,就要扣当地的分,也 不知是什么分,综合治理的分吧。 这回警察还是没照,说我不照,照了可有你好的。警察姓乔。自然又被送到马 家楼。关了一天,水牛市就来了四个人,全是水牛哞哞酒厂清算小组的人,来接他 们回家的。四个人,打头的是轻工局的老付,快退休了的,阿弥陀佛的一个驼背老 头儿。躬着腰对刁有福他们说,清算快结束了,弄得我们腊月二十几跑到北京来, 哪个愿意? 去买火车票,哪里还买得到。雪越来越大,就联系坐长途汽车回。接访的又接 了三个进京的上访者,一共十人,让一起走。老付说,咱们回去的钱都不够了,只 好两个人买一个铺。老付还说,车是咱们水牛市的车,给司机说了,一人少收50块, 但要到京珠高速入口的地方上车。 又坐了一个中巴到京珠高速的入口,一人20,等于一人只节约了30块钱。上了 车,五人在被窝里,五人在过道里。车上准备了小板凳,三个小时一换。老付他们 也一样。坐在车里那个冷啊,可不好受。老付他们对刁有福说,你们可害苦了我们, 你们自己也遭罪,何苦呢? 可是,苦才刚刚开始。车行了不到一小时,就停住了。前面通知说高速公路封 了路,路上有冰,前面已经出现车祸。车停在冰天雪地里,司机不开车,也就不发 动汽车,车上更冷,苦苦地蜷在车里,三小时一换,一夜基本没睡,一次一次地冻 醒。晚上雪更大,离春节只有三天了,腊月二十七了。可能考虑到大家都要回家过 年,路又开放了,但行得慢,车如蜗牛在路上爬行。很多车撞了,很多车歪在路边, 这些车毫无疑问只能在路上过春节了。这样壅塞着,救援车也过不来,还没有吃的 喝的。 刁有福穿得少,鞋是单胶鞋,袜子也不保暖,一件薄棉袄。司机还是很有经验 的,小心翼翼地开。刚过黄河大桥,前面躲一个路障,车歪滑到旁边,擦着了护栏。 刁有福那时候正在打瞌睡,一个急刹车,他一头撞在卧铺的铁柱子上,鲜血直流。 老付当时也撞了,捂着头一起下车。车外大雪狂泻,大家一起推车,搬石头,终于 将车推上了路,花去了四个多小时。师傅说完全不能走了,可乘客嚷着要回去过年。 师傅说是过年重要还是性命重要,你们没数吗?一路翻了多少车?有人说数了的, 从北京出来已是30多辆了,估计死人也不少。怎么办呢?师傅说等一夜再说。有人 听收音机,预报未来几天仍是大雪、大雪、大雪…… 十个人的开销很大,到周围老乡家讨吃的,走路不说,一碗面30块。还加上一 个老年上访者,70多岁了,心脏病、高血压,一直不舒服,心慌,早搏,喊叫,说 人不行了人不行了。老付没有办法,就说这样咱们要冻饿而死的,不能这么等。跑 到村里租了一辆农用车,大家爬上没遮拦的车厢,一路颠簸给拖到了郑州,准备坐 火车回家。 想法很好,可到了火车站,我的天,人山人海,全在风雪中,估计至少有10万 人,都是因大雪滞留的回乡客。老付当即吓瘫了,请示市里,市里说车不得来,就 是有直升飞机也开不来,你们还是等吧。问大家在郑州有没有亲戚?大家说没有。 有没有朋友?大家也说没有。老付说,有借点钱也行啊。去站队买票的人算是终于 买到了票,票是腊月二十九即第二天的票,且是慢车。慢车总比在异乡的冰天雪地 里好,大家只好就这么着了。就到处去找简易旅社。走着走着,患心脏病的老头心 脏病犯了,一声哎哟,倒在大街的雪水里。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上一辆出租车去医 院抢救。人是醒过来了,医生要他住院治疗,说否则有生命危险。哪有钱住院?医 生说不能赊账的,过年哪能赊账,你们走了出了危险我们概不负责。老付怕出人命, 只有哭。老付蹲在医院的走廊里呜呜地哭,刁有福他们就劝他。好在醒来的上访老 头自己要求出院,说没事的,要回去过年。打了一针,开了点药,大家就扶着老头 离开了医院,都说医院黑心,认钱不认人,毛主席那时候不是这样的,有人道主义。 走出医院,又发现一个上访妇女的鞋破了,漏水。老付说没钱,刁有福就拿出 了20元钱,让她去买了双鞋。 好歹在街道旅社对付了一晚,没了钱,大家一人买了个烤红薯当晚餐。第二天 去上车,哪里挤得进站,上千的武警战士维持秩序,挤进站去离开车时间只剩20分 钟。 在家家团圆吃年夜饭的时刻,刁有福回到了没家的家。没有亲人(连儿子也不 认他),没有房子。房子是租的。他在“家”里昏昏沉沉睡了两天两夜。初二去找 工友。工友们知道他们回来了,朱大军他们已经告知,还传了话,说接访人员包括 清算小组都言之凿凿地答应了工人们的要求,一定要解决问题。 初五的那天,信访局的人要他去。他问几个人?朱大军他们接到通知没?来人 说去了就知道,他只是传话的。刁有福就一个人去了。去了不仅有信访局的人,还 有一个市政府办公室的什么主任,坐下就问他:“你有什么想法?” 我有什么想法?这主任问的!这主任还一脸的凶气,想在气势上压倒刁有福。 只留下一个肾的小下岗工人,大主任那一身暖和的红色羽绒服和里面的碎花黄领带 不压死你! 刁有福说:“我没啥想法,老付去接我们,接访的也说了,答应我们的条件, 落实破产企业职工生活费,一次性补偿生活安置费和社会福利问题,再就业扶持都 一并解决的,国家法律也是这么规定的。”他这么说也有了正气,至少感觉是如此。 因为他代表几百号工人,他身后站着那么多人,就不那么自卑了。 主任说:“法律是个大框框,咱们这里不一定适用,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实 际情况。,你们那个酒厂也有你们那个酒厂的实际情况,对不对?这样吧,你提个 条件,年没过完,我们找你来,是诚心诚意的。说白了,只要你不带头上访,你的 条件我都答应。” 有这种好事么?压力是好事,过去他们咋那么傲慢?过去咋对咱们不理不睬? 看来还是得上访,给他们一点压力,遣送回家也好,劝其回家也好,押送回家也好, 上访是有效果的,他们当官的就怕这个。因为对他们什么最大?乌纱帽最大。他们 怕丢乌纱帽。 旁边浮肿的信访局长也说,老刁,说到底,你不就是再就业扶持么?你过去的 酒坊和猪场都能恢复的,我们帮你想办法,只要你别到处乱跑了,你身体也吃不消 呀。 他们在说话时交换眼神,估计有些事已经商量好了。他们竟然说了个价:五万。 给刁有福五万。 五万?他听清了。刁有福听清了。五万很诱人。五万能做很多事。对现在身无 分文的他来说。可是一想刁有福就不能答应。刁有福说,我不能答应。 “少了?那……你说个数,好不好?” “不是少了,我不能一个人得钱。因为现在我是工友们推荐选举出来的代表, 我肩负几百号人的重托,我不能只为自己,那我要被别人骂死的,我做得的?他们 选我带这个头,我把事没搞好,我一个人得了政府的钱两脚踩西瓜皮,溜了,我怎 么向职工交差?你们替我想想。”他说的是对的,那张委托书上有这句话:不能有 损委托人利益,这句他记得很清楚,时常会叨念。还有那些人,给他下跪,有的比 他年纪大,那么多人…… 那一方语塞了,互相看着,没话了。信访局长说,怎么不行?一个一个解决么。 你先恢复生产带个头,你少了,再加一万。六万,作为你遭水灾、又负了伤的补偿。 政府是有情有义的。其他的人呢,我们象征性地表示一下——肯定是要解决的,先 表示一下,如果都跟你这么补偿,政府财政要瘫痪。 刁有福不表态。刁有福说:“这个不行了,也许之前可以。” “什么之前?” “大伙选举我之前。” “你接受了别个又不知道。” “没有不透风的墙,”刁有福说,他很坚定,“我唯一的条件是与全厂职工一 起平等解决。” 他说出这句话来,心情轻松了一大截。 “好,你有种,你有种。”政府的主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