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气有些转暖,杨柳抽了青。 刁有福寻思着搬回村里去照顾爷爷。爷爷80多岁的人了,现在没地方住,是亲 戚腾的一间空房给他住的,近来犯了哮喘,得伺候他几天,再上北京——如果他们 不能答应他的条件的话。 回了村,他给爷爷说,等我把我们厂里的事跑出个眉目了,给了我钱,我带您 去看天安门。爷爷说,你门板都没一块,还带我去看天安门!他把政府要给他六万 块钱的事讲给爷爷听了。爷爷说,你做得对,不当要的钱不能要,大伙有比你更苦 的,人家信任你,要你打这个头,就把事办好。办不好,也不能让人说闲话。刁有 福说是的。 刁有福跟爷爷挤一个床铺。时间不等人,他认为只差一口气,上北京再上访一 次。 他去了。这一次他先去了清华大学的法律诊所。法律诊所的教授看了他的材料, 很是同情,去了信访局、全国人大、高法,又在他们指点下去了几个律师事务所。 但一次约谈要100 元。他不敢乱花,这些钱是工友们凑的,是他们从牙缝里挤出来 的钱。京城律师也黑,趁火打劫。没办法,他想只有走老路,去使馆区,让拍照。 拍照才有戏。 他带上横幅,站在那里,姓乔的警察来了,见了他嘿嘿笑。刁有福说,你给我 拍照。乔警察说,我拍了照,你就有了前科,两年就不能来了,再来要劳教的。刁 有福说,你尽管照,我就是要照的。乔警察一手拿出照相机,一手拿出拘留证,说, 你想清楚,你还是走的好,免得我送你走。可走投无路的刁有福铁了心,说,你照。 上次就是没照,没解决问题。我让你们拘留。 乔警察就照了,然后把他带到派出所。乔警察说,你要想清楚,现在你依然想 怎么走怎么走。刁有福说,我想拘留。乔警察没办法,给他开了拘留证,把他关到 一堆上访人员的拘留所里。关到第五天,水牛市的接访人员来了,到驻京办再关两 天,凑齐七天。到了驻京办,那些人对他很客气,开门见山地说,老刁,你提条件。 驻京办后头有几间平房,是专门关进京上访人员的。刁有福还是不提,说你们关我 好了。关了两天,时间满了,他们只好将他放了。 刁有福又去跑,又要拉横幅。殊不知,他早就被水牛市的接访人员盯住了。印 了横幅回来的晚上,就有水牛市的接访人员找到他,要拉他去吃饭。刁有福说我吃 过了。那两个人说,再去喝一杯,吃涮羊肉。刁有福说我不喝酒的,我酿酒几十年, 没喝过一滴酒。那两个人说,你这样越闹越解决不了问题。你已经拘留,下一步是 什么你自己清楚。刁有福说,二次劳教,三次坐牢。无所谓的。那两个人说,你在 北京瞎搞,有新的清算组进驻你们厂了你知道吗?刁有福说,哄我!不是老付他们 了?他们说,老付退休了。刁有福说,拖了七八年,还没有清算完?你们拖得,我 们职工等不得,都等死了。他们说,得按程序慢慢来,总不能一句话不对,动不动 就往北京跑,到中央闹。刁有福说,我真的不是闹,我要是闹,一颗炸弹把你们驻 京办炸翻了。 “你是想搞爆炸啊?” “我是打个比方。” 第二天早上刁有福准备起床,就被警察从被窝里揪起来,说跟我们走一趟。走 一趟凶多吉少。刁有福说我没犯法。警察说你是没犯法,准备和即将犯法。警察把 他拉上车,就带到了火车上,交给了乘警。乘警将他安排到软卧车厢里,是四个人 住的,就他一个乘客,有两个乘警陪着。刁有福不自在,住这么好都不自在,说我 事还没办完,为何要我回家?乘警说,你有很危险的言论和举动。刁有福想起来是 他说话的问题,就苦笑说,我打个比方就把你们吓成这样了,你们也太不经吓了。 在车上慢慢有点愤怒滋生着。心里兵荒马乱,拘留了也没办成事,回去不就劳 教么?下了火车,就有信访局和警察来接。刁有福心想我真得坐牢了。但他们把他 弄到信访局。浮肿局长笑着说你拘留了,还要搞爆炸呀?刁有福说是拘留了,但爆 炸我是打个比方。局长说,恭喜你。刁有福说,我自愿的。局长说爆炸可搞不得的 呀,你是要解决问题,不是搞破坏的,破坏是犯大法的。刁有福说你们不解决嘛, 弄不好,我真要走这条路。国家养你们,你们哪一点想为老百姓办事?局长说,老 刁你冤枉我们,我们又不是执法部门,一无权,二无钱,只能协调。这都说了,你 不听,你上访访出味来了吧?刁有福说,局长你这是什么意思?局长说,说白了, 现在上访解决问题来得快,都是这么想的,可提很高的要求满足。老百姓也懒得打 官司了,打官司慢,还要钱,一上访,领导怕了,签个字,下面就给办了,领导一 句话比法律强一百倍。再有呢,你们这些人抓住了当地政府怕你们进京上访的心理, 过去咱驻京办是在北京要项目,现在是在北京接你们上访的。政府一退再退,百姓 一进再进。你们尝到甜头了,脚一抬,去北京。 刁有福不想听他的这些话。刁有福反问,我尝到了什么甜头?我真愿意拘留坐 牢?拘留所里的饭好吃些?局长说,现在的人不以坐牢为耻,反以坐牢为荣,这个 社会呀!我说老刁,这样,六万就不少了,你过去虽是老板,现在跟我们在一个起 跑线上。不能一锹挖个井是不是?刁有福很气愤,说,你们小瞧我了。我不是你们 想象的那种人。局长说,你是哪种人?就算你很有公心,你不是不知道,新的清算 小组已经进驻,你还进京,是不是无理取闹?不就是你说的那些事吗?你要求一次 性补偿生活安置问题与福利问题,你们厂破产资产未变现。另一个你们关于落实下 岗人员再就业扶持政策问题,社保局早给你们发了“再就业优惠证”,你水灾前的 酒坊不就是这么扶持起来的吗? 刁有福说,你们想把我怎么办吧? 局长说,今天你回来,我们希望是最后一次。我们对你的事很重视,各级领导。 我们会同有关部门商量,先让你恢复生产,跟你们村也协调了,租几间村里旧房, 把酒坊恢复行不行?钱我们先垫,就算贷款吧,以后你发大财了,有还的还,没有 不还,这还不行?这样就不是给你的补贴,你就给职工们有个交代了,但就是给你 的,归你了。六万作为你的启动资金,买母猪,置办设备,你说个账号,钱马上打。 刁有福说,我表示感谢。就算是你们给我是贷款,别人要问,为什么刁有福能 贷,我们不能贷?局长说,因为你的情况很特殊嘛。刁有福说,就算特殊,但你们 要我恢复造酒,人家打我诬蔑我,把我的名声搞臭了,我造的酒往哪儿销?我的酿 酒原料像高粱到哪儿进去?我的煤炭哪儿赊去? 局长说,你现金嘛。 刁有福说,总不能老是现金,有那么多现金?你们不懂。 局长说,那就先恢复养猪场,我们送你20头母猪。畜牧局送你,行不?……不 叫送,叫赊,叫赊。 刁有福还是不表态。 局长说,希望老刁你带个头,稳定稳定你们厂那些工人的情绪。我们是做到仁 至义尽了。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逼得我们跳河去?希望你和所有工人以国家主 人翁的精神支持政府工作。 刁有福嘿嘿笑起来,我们工人还是国家主人翁?过去可能是,现在早不是了。 饭都没吃的,哪有这样的主人翁?现在你们才是主人翁。 局长说,老刁,你这姓蛮像你咧。 刁有福说,您郎嘎就说我是刁民喽。 局长说,你自己说的呀。 刁有福说,当你说我是刁民的时候,你中午有人请,有酒喝,坐上席。晚上有 人请你洗脚按摩,唱歌打牌。回到家清清爽爽,说不定用去了两三个避孕套。可我 中餐还没着落,顶多找个路边摊吃碗面。还没有家可回,儿子不知在哪里。你儿子 已经找好了单位,穿得周周正正上班谈女朋友,几十万的结婚钱已给儿子媳妇留好 了。我身无分文。你说这刁民谁愿意做?…… 没个结果。刁有福也没被关。跟几个工友通了个气,就回到村里。去村里要过 两条河两个渡,淤泥村在淤泥深处。他回到村里,爷爷不在,有人告诉他说,有福, 你买这么多母猪,又发了!刁有福很纳闷,去找爷爷,说他爷爷接母猪去了。 事实胜于雄辩。他爷爷正在村里的老知青点喂猪。饲料也给拖来了,都是你刁 有福的啦。饲料堆在那儿,可吃一个月。村长在那儿笑嘻嘻地说,有福,你真有福 啊,告状告成大爷了,什么都有人给你办,你是个人物哩。刁有福只好给乡亲们撒 烟。乡亲们说,有福是有福,我们是没人管的,政府咋这么怕你咧?村长说,闹而 优则仕,造反有理,有福啊,你是新时代的造反派啊! 刁有福愁。20头母猪,大汪小叫。又雇不起人,自己喂,爷爷已经快卧床了。 猪栏是40年的知青房,漏雨,歪歪欲倒,洪水泡过。写有“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的字却很有气势,很鼓舞人心,仿佛是刚才为刁有福写上去的,专门送给他的。好 好干,哪儿也别去,什么都不想,把猪喂好。 有一天,朱大军他们来了,见他在喂猪,就很生气,说,有福,你倒好了,总 得给大伙一个信哩。刁有福说,我哪走得开?朱大军说,我们早晓得了,你以为你 吃了个大粑粑?不是的,他们给你猪,就把你捆在村里了,一天也走不开,让你去 北京去的! 刁有福一想,是呀,我咋没想到呢?这些猪,一日三顿,我天天伺候它们,还 脱得了身?他们可阴呀,想到这些气就不打一处来,只怪自己头脑简单。朱大军他 们带来的信息是,现在厂里留守的有水喝啦。过去因为欠水厂的水费,人家停了。 留守的人到外头挑水。还说开始登记低保了,不过条件苛刻,估计只有十来个指标。 还听说有一次性补贴,一人1500块钱,但要分五年给,也就是一年300 块。 刁有福说这是好事呀,这证明咱们上访有了结果呀。好事好事,大好事。可朱 大军说,但是医保啊失业保险啊、安置费啊,还是没提。不过不少人还是很感谢的, 总算有人管大家的事了,过去是不管的。事情真有些平息了。朱大军说,我不是来 说这些的,我是感觉不对,清算小组在工人中挑拨我们与工人的关系,说我们的坏 话,不可不防啊。刁有福说,他们说了什么坏话?朱大军说,他们在工人中放话说, 我们拿大伙的钱在北京大吃大喝,游山玩水,找小姐按摩。还说你是用大家的钱为 你自己上访。 刁有福听后背脊发寒,感到不安。他们这样挑拨离间,有什么意图呢? 饲料吃得差不多了,他就要爷爷打半天照扶,自己去了信访局。问有人造他的 谣,该如何处理?信访局的人言辞躲闪,说不要听外头的闲言。刁有福说,猪没吃 的了,你们说咋办?饿死了我是不管的,我也没钱买饲料。信访局给他写了张纸条, 要他去农业局。农业局又给他写了张纸条,要他到几十里外的一个饲料厂拖20包。 刁有福说我没钱雇车,请你们帮忙送到淤泥村去。农业局干部说,你这人蛮牛逼呀, 你以为你是市长,要我们送我们就送?刁有福说那怎么办呢?农业局干部说你找信 访局去要车。 刁有福回到信访局。浮肿局长说,你在家等两天,我们找个便车给你送去。 刁有福信以为真,在村里等着。猪吃最后一点饲料加上他在湖里打的猪草。等 了两天,果然来了车和人,不过不是货车,是个小面包车,没拖饲料来,下来两个 人是信访局的,说有事要他去一下。刁有福见情况有点不对,就问有啥事,为什么 不给我送饲料来?那两个人说,会送的,你先去,保证不是坏事儿,有事要与你商 量,包括厂里的事。那两个人没什么恶意,还笑嘻嘻的。刁有福就疑疑惑惑跟他们 走了。 他们把他带到司法干校,刁有福看到那个招牌了,那个躲在城外古墓旁边的绿 森森的大院。刁有福在操场上问他们,你们叫我来这里干什么?司法局的一个局长 说,给你上上法制课。刁有福要走,要离开党校大院,却被几个男人扯住了,大院 的门也关上了。当时这个学校没有什么学员,操场上长着野草,有点荒凉。那个局 长说,这是市里决定的,对你进行一次法制教育谈话,你要学一下信访条例。 “你们把我关起来了?”刁有福问。他的情绪在这句问话之后有点滑向失控的 边缘,“你们给东西我!” 局长他们说:“啥东西?” 刁有福说:“行政处罚要给东西我。你们没有东西,拘留也要拿拘留证,给我 看,我签字,不签字还无效,这个我懂。你们无缘无故把我哄来关着,是违法的, 没有东西给我看我就走。” 同来的信访局浮肿局长说:“老刁你提条件,不提就不放你走。” “我的条件是与所有职工的问题一起彻底解决。” “别人的你不管,不是在解决嘛。今天你只提你自己的条件。” “我是工人代表,我要提就是全厂工人的条件,我不会给我一个人提条件,我 不愿背骂名。” “那你写个不再上访的保证书。” “这办不到。” “那就不能让你走。” “你们歪嘴巴吹火邪完了!你们敢这样不经任何手续光天化日之下拘人?” 刁有福爆发了,刁有福用脚去踢他们的宣传橱窗,再蹬他们的汽车。冲到铁门 那里摇他们的铁门。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几个治安队的人就去拽他,要制服他。可那时刁有福疯了,任何人也拦不住。 他手上拿着砖头,见什么砸什么。还冲到教室,要砸他们的电脑。边砸边喊:“我 没有犯法,你们凭什么关我!放我出去!你们不能限制公民的自由,我今天不给你 们留点记号你们不晓得我来过!你们有种的限制我24小时的自由!……” 事实是,他太狂躁,据说还误伤了党校的业务校长,让校长眼睛青了一大块, 头肿得像猪头。于是,在闹了七八个小时之后,在请示了有关领导之后,在半夜将 刁有福放了。 刁有福拦了个车,跑去敲开朱大军的门,把被他们叫来关进党校的事通了气。 朱大军说,这事闹大了,你要注意点。他说话时不住地发抖。朱大军说,我是不是 要离开这里?刁有福说,反正你留个心眼。他们主要是冲着我来的,我砸了他们的 一点东西。 回去的第二天,猪饲料就拖送到了猪场,是信访局的一个人押来的。说你是误 会了,不是关你,请司法局的人给你讲讲信访条例,是怕你触犯法律自己吃亏,再 是要商量你恢复生产的事,结果闹得不欢而散。其实这次领导很重视,在市郊给你 租了块地,帮你搞个养猪场,第一年租金政府出,手续全给你办下来了,你就别闹 了。你砸了那么多东西,我们也没哪个追究你。你回头给工人们做做工作,和谐社 会,大家心平气和。 刁有福说,你们这么搞,能和谐吗? 来人不仅给他带来了饲料,还带了些吃的点心、补品,说是安抚他情绪的。中 午还在村里的“农家乐”请他和村长喝了一顿。酒是好酒,稻花香陈酿。喝完后另 叫了两瓶,说是送给他爷爷的。气氛有些缓和,刁有福也喝了几口酒。刁有福那样 发泄砸了东西后还是有点后怕,后悔。他们不仅没抓他,还有这么优惠条件。真如 他们说的,在市郊让我办个养猪场,第一年租金免了,我再为大伙跑,市郊又方便。 刁有福说了个活话,说,如果你们是真心实意,又给大家解决问题,我可以考虑去 做点工作,但必须合情合理。要办低保,十几个肯定不行,要至少增加到50个。来 人说,你的要求是合理的,完全是替别人着想,又不是光为自己。你这人大公无私, 我极佩服。现在的人都只往自己怀里扒,你的精神不愧为工人阶级先锋队的精神。 我不是恭维你,你又不是我的领导,我恭维你有个鸡巴用。我回去给领导汇报就是 了。 来人喝了酒话多,脸上红得像只油焖大虾。勾着刁有福的肩像哥们儿,不放。 一直勾到猪场里。 来人最后说,政府和百姓都要互相体谅。你们不能提到当官的就都姓贪,官员 们不能提到老百姓就都姓刁。现在官民之间的误会太深了,一定要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