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刁有福被解押到劳改农场服刑。那个农场叫大野草农场,在一片芦苇深处,潮 湿荒凉。农场的人给刁有福说,你别申诉了,你是不服。两年半很快就过去了,你 要申诉是不会有结果的,有结果也在你出狱之后。刁有福说,我是冤枉的,凭什么 要判我两年半?我犯了什么法?我没有砍伤人,全是诬陷,我不服。把我打成这样, 我不服。 不服又咋的?到了农场他已经动弹不得,他的风湿更严重,腰椎疼痛难忍。不 能动弹,当然也不能干活。但犯人每天要干活,要下地,到湖里去插秧割谷,除草 治虫。刁有福是动不得,干不了活,但也不能把他一个人放在监里,必须一起行动。 天不亮刁有福就和那些犯人一起起来了,他们吃东西,他吃不下去。然后几个人就 又是抱又是抬的,七手八脚将他弄走,走很远的路,弄到湖里,让他躺到田埂上, 田埂上全是泥水。躺在那儿。让虫蛇爬,蚊子咬。特别难受的是一搬动他,骨头就 散架一样,折腾得他痛不欲生。农场不能看他的病,有时给他两张伤湿止痛膏。刁 有福就说,你们难道不能把我留在监狱里吗?还怕我跑了?农场的人说,这是规定, 必须统一行动。就是死,也要跟上大部队。刁有福水喝不到,饭又咽不下,那些劳 改犯不喜欢他,因为搬动一个大男人,是要力气的。就暗中胡乱搬他,像搬一个沙 包一捆烂絮,随便放,野蛮装卸。刁有福就骂他们。他们更恨他,要吃的时候不给 吃,要屙的时候不给屙,都在劳动,假装没听到,你又把我们怎么办? 六个人为一个互监组。一个人犯事,扣其他五人的分。分一扣,今年的减刑就 无望了。大家都不愿跟刁有福在一组,互监组的五个人劳动之余还负责把他搬去送 回,辛苦万分。更为严重的是,刁有福吃不下饭,胃口不好,就不吃,农场的警察 说他是绝食,就关他禁闭。当然把大家的分都扣掉了。几个人对他恨之入骨,让他 大小便在自己裆里解决,号子里臭是臭点,但刁有福更难受。刁有福说,让我去死 吧。那些同监就递给他绳子。刁有福又不想死,想出去的一天申冤。想自己家的人 特别是儿子来看一下自己,想朱大军他们来看一下自己。 “绝食”是不可的,医生来吊水。吊进去的东西撑不住一条汉子。刁有福就消 瘦得不成名堂了。就把他弄到医院去检查,查出是乙肝。吃药。 狱警也同情他,有个人悄悄给他说,看了他的案子,有点冤枉,出去后找个律 师,这个案子可以翻一翻。翻过来有国家赔偿的,一天一百块钱。老刁你还能赔一 万块钱哩。 差不多一年没有人来看他。刁有福很难受,想我是为了大伙,你们总知道我在 哪里服刑,就这么不讲义气? 有一天,是探视的时候,有人就通知他说你家里人来看你了。刁有福惊喜,就 去探视室。是妹妹带他儿子来看他。爷爷不在了。儿子不说话,瞪他的眼,仿佛是 仇人的儿子。一问,儿子没参加高考,因为高考前要填一个表,有“父母是否有刑 事犯罪记录”这一栏,填表的儿子一见这个,心情就乱了,当即揣上表离开学校, 将表撕碎扔进水牛河里。妹妹说,他想学一门技艺,厨师也行,你有没有钱?刁有 福说,我等你们给我带点钱来的,我一身的病,这个样子看我能撑几天?妹妹你就 先替我垫上,等我出狱了我会还你的。 找一个坐牢的人要钱,这不是找错了地方?那些犯人怎么辛苦,一个月也只能 挣一百多块钱。何况刁有福完全丧失劳动能力,一分钱都没有。毛巾、牙膏、肥皂 还是同监们和警察送他的。 刁有福见了这一面,心中全是伤心,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两年半,说难熬也难熬,说快也快。 刁有福从劳改农场出来的时候,只有80斤了。刁有福还患有乙肝、丙肝、胃病、 风湿病、头痛、严重腰椎间盘突出、高血压等疾病。刁有福是拄棍子出来的。农场 里的犯人说,哥们儿,可一定要给我们丢两条烟进来。朱大军、杨帮国他们来接的 他。说是有人通知他们来的。来后有点不好意思,说过去没来看你,是不知道。全 是假话。他们都被拘留了半个月,是在刁有福一审二次开庭时。这些刁有福都不知 道。朱大军进去后警察审问他说,刁有福是不是骗了工人们的钱?朱大军说不是骗 的,是工人们自愿出的,钱都花完了,有账的。朱大军说,这两年他在外头打工, 给个体酒厂当顾问,没赚到钱,也省了许多事,躲警察。杨帮国说抓进去主要是因 为他们跟刁有福一起去了北京。刁有福让他们去买了两条红金龙的烟,50一条的。 就站到高墙外的一个拐角地方,里面是站岗的;不是警察,是那些表现好的犯人。 先已经约好了的,吼了两声,里面有回应,便将两条烟丢了进去。烟在里面可比黄 金了。这种五块一包的在里面要卖至少80块钱一包。跟他同一天出狱的还有一个, 也在外头丢烟。那个人说,老刁,你还能走啵?刁有福说,我明天就走到北京去。 朱大军他们言辞中对他有敷衍有躲避也有埋怨,他就不想跟他们在一起了。刁 有福回了村里。 给爷爷上了炷香,磕了个头。路过自己的家,母亲住的地方。是她和她弟弟一 家住了。娘家人真比自己儿女亲些?这逻辑怎么也让他想不明白。有说笑声。但那 与自己无关了。 刁有福看那个老知青点自己的猪场,没了,里面堆着一些村民的柴禾,有一只 黄鼠狼从里面蹿出来,拖着红色的尾巴,几只鸡咯咯地叫个不停。恍如隔世。 他去找代老师,那个给他免费辩护却拘留了七天的老人。老人依然支持他,说, 我关几天没事。你是工人的代表,那么多人声援你,证明他们事没做好,社会有怨 气。我可惜帮不了你什么。于是给他写请求书。大致是:请求省高院维护国家法律 的统一性,不允许任何国家机关单位和个人有特权超越法律权限,保护每个公民的 合法权益和人身安全;请求高院依据本人刑事案件,对此案进行公开、公正审理, 依法作出改判;请求高院依法追究违法犯纪者、打人致伤者的犯罪行为。 许多疑问:现场的血迹是警察的还是本人刁有福的?本人的血衣哪儿去了?通 过血迹鉴定就可查出谁是凶手,是谁藏匿和销毁了证据?根本没有传唤证和拘留证 为何说有?如果有,为什么没本人签字?能否拿出来?本人只是受下岗工人推选为 代表,依法逐级向国家有关部门反映国有资产流失和下岗工人疾苦,请求依法落实 国家法律法规政策,却被非法关押乃至判刑,本人未谋求任何私利,对党和国家未 有任何不敬不恭,未做出任何违反国家法律之事,几次所谓传唤时的反抗纯出自卫, 并未造成大的经济损失和伤人,不够判刑。本人被他们动用催泪瓦斯,后打伤休克 一天,谁才是打人者是一目了然的。本人之所以遭此厄运,完全在于本人拒绝他们 的收买而恼怒他们。难道他们不能够给小民一个说法吗?…… “你真的还要去?”听说他的打算后朱大军不以为然,劝他,“别去了,胳膊 拧不过大腿,我是看穿了。你坐牢,咱们20多个被拘留,这事你斗不过他们。再说 现在不少人得到了补贴,你坐了牢,啥好处也没有。现在吃低保的就不少了,大家 一想,也就算了,不想搞了。人家就是教训你,杀鸡给猴看的,你一坐牢,谁都不 敢动了。我也跑不动了,老婆要我照顾,陪不了你。也不想跑了,没哪个感谢咱们 的。” 朱大军说,他自己弄个小酒坊,跟小舅子一起搞的。年纪也大了,穷点就穷点, 图个安逸。 刁有福去工人家里,也没有什么人响应。大家看着他拄拐棍,风都吹得倒的样 子,口里说你为大伙吃了苦,都有点避他。 家里呢?妹妹没钱给他,大声呵叱说你还想坐牢啊?没把家里人害死啊!你儿 子现在在哪里游荡你晓得吗?是死是活你都不晓得,你半截身子入土了,你活着是 为哪个你还不晓得?你白活了!你以为你是英雄,谁把你当英雄了?你充那个好汉 干什么?给你六万你还不要,当过大老板是吧?瞧不起这钱,当初要是要了那六万, 儿子至少可读个大学吧,还不会坐牢,把身体搞成这样,不就跟死了一样么?你管 他们,厂里的那些人管你吗? 妹妹哭哭啼啼,还不留他吃饭,因为他有肝病,要他治好了再来。 刁有福站在湖堤上,面对茫茫大湖,只想哭。结果他哭了。不!我要为自己讨 个公道。我连累了一些人,这是别人怕我的原因。我只有硬扛到底,牢不能白坐了。 虽然我的确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那么庞大,我这么弱小。 刁有福去信访局,要求当初承诺给他的兑现,就是在市郊搞养猪场的,还有那 些给他的猪呢?局长换了。刁有福找人找不到,说不是我搞的,你找过去的局长去, 哪个答应的找哪个。刁有福去找原来的浮肿局长,浮肿局长浮肿得更加厉害,在住 院,尿毒症晚期。把自己的血在机器里倒腾来倒腾去。浮肿局长说,我快死了,过 去有对不起你的就带过吧,有什么事你还是找新局长去。 他回头找新局长:总得给我个说法吧? 新局长说,过去的事不知是他们怎么研究的,时过境迁了。你现在是劳改释放 人员,只有找街道。 刁有福说,我现在连下岗职工都不是了? 局长说,从一定情况下说,你的确不是了,要我们怎么搞,都是法院定案了的。 你要翻,去找法院。你只有通过法律途径解决。 那几天,水牛市在搞水牛文化节,还请了外国人来斗牛。刁有福真想搞一点什 么惊天动地的事出来,让自己的气消下去,让事情得到解决。他想背氧焊的电石, 一下子在会场上倾倒出去,然后点火。 他找到了自己的儿子。儿子在一个小餐馆切菜。给他点了一个回锅肉,还给他 上了一杯啤酒。刁有福喝了酒,给儿子什么也没说。儿子破衣烂衫的,一看就是个 没父母的人。刁有福喝昏了,在那个准备开幕式的大台子那儿就这么想。 他想走极端。 你们逼的嘛。 儿子竟然给他送来了一千块钱。 刁有福不想走极端了。他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