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关锋刚进办公室,有人影子窜过来。在山南,能够如此随便地出入县长办公室 的,没有几个人。要进县长办公室,首先要过县政府大院门岗那关。沿着长廊走进 来,到县长们办公的这座小楼,还要经过两名保安的查问,登记。如果上访闹事, 保安肯定会毫不客气地往群众工作局送。关锋办公室在小楼最边上,能窜到他办公 室的人,至少说明在山南有一定政治地位,让门岗和保安轻而易举地放松了警惕。 其次,也说明该人员不是上访闹事恐怖分子之流。 窜进来的那个人影子是电力公司党委副书记兼工会主席刘莎莎。 她刚进县长办公室,就上气不接下气,一副天塌地陷,火烧房梁的样子。按说, 给县长汇报工作,首先要预约,看看领导什么时候有空,有心情。其次,电力公司 的班子成员是县管干部,在县长面前,至少应该谦虚谨慎,尊重领导的样子。而今 的山南,换届在即,林书记生病到省城住院,关锋还主持着县委工作,说什么刘莎 莎都该在关锋面前留个好印象,比如,老成持重,独担大任的样子。 刘莎莎除了风风火火,还有不少怨气。她并没有去找沙发坐,也没有送上灿烂 的笑脸,然后迈动着轻盈的步履端过关锋办公桌上的茶杯,到饮水机前续上一点开 水,留一个婀娜的背影让关锋的眼睛放松放松,欣赏欣赏;或者干脆伸出纤纤玉手, 把关锋案头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件清理清理,如果关县长硬要客气,伸手推挡阻拦, 两双手有意无意地还会发生什么碰撞也未可知,那样,还可送上一抹艳若桃花的红 霞。关锋担任县长后,不是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女下属,这当然能够让关县长心情舒 畅,浮想联翩。关锋哪是那么几个动作就能搞昏的?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需要拒 绝什么,他很快就能够让自己凝神敛气,波澜不兴地板起一副县长的面孔,既不接 你呈送过来的茶杯,也不阻止你整理办公桌,只是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坐下!有事 请讲!既不领你的风情,也不伤你作为女性的自尊,似乎他面对的就是一个没有性 别的下属。 凭刘莎莎的条件,完全可以把女性的优势一览无余地暴露在关县长面前。她用 不着。关锋对她太熟悉。他们是初中同学。当年,都是农村娃子,急着要从农村跳 出来,想成为吃商品粮的公家人。他们都是顺江河初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关锋初中 毕业考了市财经学校,刘莎莎考了市水电学校。毕业分配,刘莎莎进了县电力公司, 关锋到了乡财政所。20年过去,刘莎莎当上了县电力公司的党委副书记兼工会主席, 关锋已是县长。 刘莎莎一上来就问,“你们真要把电力公司卖了!” 关锋纠正说,“不是卖,是改制!” 刘莎莎说,还不是一样!改制是你们当官的换一个好听的说法!只有刘莎莎才 敢和关锋这样说话。 “你就不是当官的?”关锋打趣道,一点没有恼怒的意思。相反,他还有不错 的耐心,去饮水机旁,取一个纸杯,替刘莎莎泡上茶。电力公司改制,关锋需要刘 莎莎大力支持配合。关锋正在谋划电力公司改制一应事项。 “不喝你县长大人的茶!走!带你去个地方!”刘莎莎的火气仍然旺盛着。 “带我去一个地方?”关锋没好气地问。他得给这个女同学降降温。对付这个 初中同学,关锋有的是智慧。 “不去?可别怪我没向县长大人报告啊?”刘莎莎道。除了是同学,关锋还是 山南的县长,关锋的一举一动,于刘莎莎,毕竟有着不小的影响。 “同学聚会?对不起,本人今天没空!”关锋笑道。其实他清楚,刘莎莎这个 满腔怒火兴师问罪的样子,哪会是什么同学聚会;再说,他当县长后,哪次同学聚 会不是找个善良的谎言给推了。一定是电力公司改制的事情。关锋主要是想调节调 节气氛,让刘莎莎情绪平静下来,他太熟悉这个同学,就是改不了说风是风说雨是 雨的性格。都是党委副书记了,就不能老成持重一点。关锋多次提醒过刘莎莎。刘 莎莎不领情,说,要是像你那样处心积虑,我不早成县长了?县长还有你的当头? 关锋真的有些怕刘莎莎口无遮拦地说出一些出格话,毕竟他是一县之长,还有更远 的道路在等待着他去奋斗,要奋斗就得克制,就得注意,细节决定成败,关锋是一 个非常关注细节的领导。 刘莎莎要关锋去电力公司。刘莎莎这个女同志就是急,她不从政治这个角度考 虑问题。她说的问题确实重要而紧迫,电力公司有退休干部数百人,其中离休干部 四人,县团级退休干部20余人,谁让电力公司是个好单位呢?这数百名退休干部在 一名叫张子清的老同志的组织下在电力公司的大操场上集会,坚决不同意把电力公 司卖了。 张子清在电力公司当过主管业务的副经理,参加过电力公司核心电站竹草滩电 站建设大会战。那是上个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事情,张子清是大会战前线指挥 长,守在工地上大半年没有离开过。张子清在电力公司有着很强的号召力。这些情 况,作为县长的关锋很清楚。张子清和刘莎莎还有一些渊源。严格说,刘莎莎能走 到电力公司副职岗位,和张子清不无关系。张子清当然不会认识一个叫刘莎莎的水 电学校学生。竹草滩电站完工后,张子清对谁出任那里的负责人非常看重,他把当 时在一个叫洞窝的电站负责人周洪力荐到竹草滩电站当负责人。当时周洪在洞窝还 不是站长,电力公司的任命文件上写的是主持工作的副站长。竹草滩电站是电力公 司的核心电站,发电量占整个公司一半还强。尽管周洪到竹草滩电站仍然还是主持 工作的副站长,但整个电力公司数十名中层干部,大大小小十余个电站站长,都十 分踊跃地向公司领导表达了想去竹草滩电站努力工作的愿望,不少人还找县领导, 县领导也找了电力公司领导,包括张子清本人。那时,周洪三十出头。张子清在县 领导面前,在公司班子会上慷慨陈词,力挺周洪。张子清当时就快到点了,他说和 周洪非亲非故,之所以推荐他,完全是从党的事业出发。然后,还举了几个人,都 是他带起来的,跑到家里找过他。张子清说,我能推荐他们吗?不能!把竹草滩电 站交到他们手里,老汉我无法放心!张子清是竹草滩电站的前线指挥长,整个电站 都是他一手一脚主持修起来的,谁出任竹草滩电站负责人,他的分量特别重。最终, 周洪当上竹草滩电站的负责人。 果不出张子清所料,周洪去了竹草滩电站,各方面的工作干得红红火火。有一 年,省水利电力厅特意下发了一个学习竹草滩电站的决定,省市还多次在竹草滩电 站召开现场会。周洪因为工作成绩显著,很快由主持工作的副站长成为站长,公司 副经理,公司党委书记,总经理。 按说,刘莎莎和张子清没有多少直接关系。但刘莎莎和周洪很有渊源。刘莎莎 水电学校毕业,分配到洞窝,带刘莎莎的师傅,就是周洪。周洪去了竹草滩电站, 刘莎莎也跟随着师傅去了竹草滩。随着周洪职务的不断变化,刘莎莎也在不断地变 化着岗位,由班长而副站长,站长,公司办公室主任,一直到而今的党委副书记兼 工会主席。刘莎莎称周洪师傅,称张子清师公。虽然有不少玩笑,逗老头子开心, 但足见对当初那份情意的看重。在电力公司,算不得什么秘密。 关锋怎么会去替刘莎莎当消防队员?严格说,那是电力公司的人民内部矛盾。 按照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管好自己的人,看好自己的门,办好自己的事”的说法, 一个属地管理原则就可以搞定。关锋已经没有玩笑和幽默,公事公办地对刘莎莎说, 这个事情你们公司务必要高度重视,把事情解决在基层,消灭在萌芽状态。出了事 情,饶不了你们。 刘莎莎不依不饶,说:“县长大人,话怎么能这样说呢?不分青红皂白?不搞 调查研究?我们怎么才算高度重视,一知道情况就来向您汇报,还不重视?”也只 有刘莎莎才敢在关锋面前有这种态度。 关锋沉下脸,说:“给我汇报就算重视了?你是我安插在电力公司的特务,一 有情况就给我汇报?那县上还要你们电力公司党政班子干什么?” 关锋这话有不少杀伤力,要是县上其他科局长听了,至少要唯唯诺诺地点头应 承,说不定脊梁后面还有一阵阵细细的冷汗浸出。刘莎莎既不唯唯诺诺,也没有细 细冷汗浸出。她说:“县长大人,难道您不知道现象在下面,根子在上面的道理? 张子清召集数百名老同志开会不是反对电力公司,是反对县政府卖电力公司。” “现象在下面,根子在上面”这句经典的话语出自省上某主要领导在全省干部作风 整治大会上的讲话,据说,该领导讲完此话,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并且,该话 在全省迅速广为流传。 关锋知道刘莎莎的意思,他不接招。他把问题踢得远远的。笑嘻嘻地说道: “你的意思问题在省上?那我现在就给你假,马上到省上汇报!” “我又不上访,我到省上干什么?张子清那些老同志,才会去市上省上。”刘 莎莎没好气地说道。她一点也不理睬关锋的幽默。她到省城找哪个汇报?她只能找 关县长汇报。她知道关锋一清二楚,只是不愿意说破。刘莎莎今天来就是要把问题 说破。她说:“不卖企业,屁事没有。要卖企业,问题成堆。我的县长大人,一个 盈利上千万元的企业,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卖了它而后快?” 关锋头脑中也无数次地冒出过这样的疑问。他只能在脑海中疑问,他不能像刘 莎莎那样噼里啪啦地倒出来。对刘莎莎这样的危险言论,尽管是同学,尽管只有他 们两人在场,他也不能没有一点政治敏锐性。他严肃着脸,说:“你这同志怎能这 样说呢?哪个告诉你是卖企业?这叫国有企业改制!怎么?市委、市政府的重大决 策你也敢怀疑?我告诉你,刘莎莎同志,并请转告周洪同志,在这件事情上,必须 和市委、市政府保持一致,和县委、县政府保持一致!” 关锋知道刘莎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电力公司上下,从周洪开始,没有一个人 愿意改制,说不定,张子清他们聚会,就是他们中间哪个人折腾出来的。电力公司 员工心里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只能憋在心里,尤其是公司领导。但是,张子清这 样的老同志就大不一样了,他们顾忌什么呢?什么话不敢说?什么事情不敢干?关 锋不是不同意改,关键是怎么个改。 前段时间,丁一就电力公司改制给关锋作过一次专题汇报。丁一并不分管电力 公司,电力公司主管部门是水利电力局,分管领导应该是分管农业的张副县长,电 力公司改制应该由张副县长牵头。丁一是常务副县长,分管着发改局,财政局,发 改局负责着改革工作,财政局负责着国有资产管理,丁一把电力公司改制揽到自己 名下,也算不得手伸有多长。改制工作问题成山,矛盾重重,张副县长换届就要到 政协或者人大了,既然丁一勇挑重担,自然求之不得,电力公司改制一应事情,张 副县长说,给丁县长汇报!找丁县长!丁一也乐意,积极主动地以政府办公室行文 成立了电力公司改制工作领导组,自任组长,张副县长任副组长。这个文件,关锋 有不小的意见,涉及如此重大事项,丁一竟自封组长,就算你是常务副县长,但政 府实行的是行政首长负责制,眼中还有没有关某这个县长?关锋知道,丁一敢如此 越位,断不是一下子头脑发热或者是什么政治上不成熟。丁一成熟得很,他完全是 拥有了什么秘密武器,才敢如此胆大妄为。关锋回过头想想,电力公司改制也不是 什么好啃的骨头,你丁一要啃就慢慢啃吧,只有摆得平,不要给老子弄出事端来就 成。 丁一在电力公司改制上,有不少私下动作,关锋是慢慢发现的。 偏偏丁一要给关锋汇报电力公司改制问题。关锋打起太极拳,不紧不慢,不急 不缓地说,丁县长干得很好嘛!有什么好汇报的,你不是领导组组长吗?你们领导 组研究了,确定了就行了嘛!关锋笑着说,难道我们还信任不下我们的常务副县长? 丁一不管关锋的玩笑,他似乎没有听出关锋话语里的火药味,至少在表面上,他一 副讲程序讲组织守纪律的样子,说,老板,县政府是实行首长负责制,电力公司改 制是重大事项,涉及重大事项得向你汇报,我这个放牛的,不能把牛给你卖了! 关锋一听就火起,你还知道行政首长负责制?还知道是重大事项?既然这样, 为什么以前不汇报,包括领导组那个文件。关锋这样的领导自然不会把不满表露在 脸上,况且,电力公司改制涉及方方面面上上下下的人和事,他还得一副亲切信任 的样子。尽管不高兴,汇报还得听,工作还得推动,他向羌市长作了承诺,他答应 了龙三公子要大力支持。关键要让羌市长和龙三公子知道,在电力公司改制上,他 关锋起了决定作用,立了汗马功劳。关锋谋划着、思考着、准备着。 刘莎莎见关锋不接话,只好接着说:“张子清他们,一定会到市上省上上访!” 刘莎莎一副关心同学的样子,作忧思状,说,“这个时候,县长大人,一大批老同 志到市上到省上,不是好事情吧?” 一大批老同志上访肯定不是好事情,但具体问题得具体分析。在电力公司改制 上,关锋还是希望老同志们到市上访一访。把他们想说的话,说给市长们听一听, 让他们知道改制的困难和阻力。然后关锋再想方设法把老同志们的疙瘩一一化解, 再把改制工作一一推进。轻而易举就把电力公司改制完成了,工作能力如何体现? 山南县委、县政府的战斗力、执政能力如何体现?当然,老同志的上访得有一个可 控度,到市上闹一闹,就行了,省上万万不能去。市上访一访,改制是市上要求干 的,市上断不会打板子,就是要打,也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但省上就不同了, 一大批老同志围在省政府,首先就得要你县长去接人。关锋不会去接人,七个副县 长,派一个去就行,反正都是县长。但问题会很严重,要通报,要扣目标考核分数, 对问题的处理结果要督察督办。没有人会告诉你解决问题的具体办法,都给你一个 大原则,既要完成任务,又不能影响社会稳定。不然,要你这些县上官员干什么? 还有一点大局观念没有?有一点政治觉悟没有?有一点战斗力凝聚力没有?每一句 提问,都会招招要害见血封喉。这些,关锋不能对刘莎莎说。 关锋说:“涉及社会稳定的事情,得给分管领导汇报,什么事情都找我,不符 合规矩嘛!” 刘莎莎说:“我找了张县长,他说他仅仅是改制领导组的副组长,作不了主! 要我找丁县长。” 关锋说:“那你找丁县长啊!” 刘莎莎说:“找了,丁县长说,电力公司改制是涉及全县工作大局的大事情, 他作不了主,得给你汇报。至于做张子清的工作,他说他倒有一些办法。” 关锋一听就火起,都把矛盾往他这儿压。他又不便发作,还不好指责丁一的话 有什么问题,在自己的部下面前说自己助手的不是,不是关锋的风格。他只得从其 他角度找话说,“你说什么?丁县长说他有办法做通张子清的工作?” 刘莎莎说才不管你们领导之间如何打太极拳。反正我按领导的要求把问题汇报 清楚了。说完,一副走人状。 关锋警觉地问道:“谁要求你来汇报的?周洪?”关锋一开始就觉得刘莎莎今 天的来访有些不对劲。他严肃地告诉刘莎莎,回去告诉周洪,必须和县委、县政府 保持一致,做好老同志的工作,尤其是张子清同志,要落实责任制,责任人,就是 周洪和你刘莎莎! 刘莎莎突然冒出话来:“你们要卖电力公司,我们干部职工就集资买下来,他 们出多少,我们就出多少!如果不要我们买,我们就到省上市上上访,就不信找不 到说理的地方!” 关锋警觉起来,说:“什么?你们要买电力公司?你们包括哪些人?”关锋指 着刘莎莎,问,“有你?有周洪?” 关锋还需要周洪、刘莎莎在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下做好电力公司职工工作呢, 他们竟然要集资购买!关锋愤怒起来,一改刚才的老成持重,有些失态地说:“刘 莎莎,你还是不是共产党员?是不是党的干部?” 刘莎莎显然有些怯了,嘴上却还硬,说:“县长大人,发什么火吗?凭什么他 们买得我们买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