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的手已从书包里抽了出来,不停地伸屈五指。刚才握住刀柄时太用力,五指 有点儿僵了。最后那个小窗口挂出了写着“午休”二字的小牌,八号审办员站了起 来,背对窗口,双手叉腰,在活动头颈。 他望着六七米外的那八号审办员,心中的杀念重新凝聚,根本没听到坐在身旁 的男人对他说的话。他很庆幸自己刚才克制住了杀机,也替那个不好惹的女人感到 庆幸。毕竟,他一心想要杀死的是“八号”,而不是别的任何人。 “八号”朝窗口转过身了,见窗口外还有一位60多岁的老先生守在那儿,歉意 地向对方指指牌子。 老先生恳求:“我下午还得给学生上课,明天后天一连几天都有课,能不能… …我不骗您,否则我就得一直等到双休日再来办了……” 他认为那老先生真是痴心妄想啊!午休牌子已经挂着了,那些恳求的话岂不等 于白说嘛! 不料“八号”犹豫一下,竟伸出手道:“先让我看看你的表格……” 老先生赶紧将一沓表格从铁栏杆之间塞入。“八号”接过,一页页看了会儿, 对老先生说:“照顾你。快去发证那儿等着,请审办员先别走,说我5 分钟后亲自 把你的表格送过去……” 由于大厅里那会儿人少了,安静了;也许山于“八号”怕老先生耳背,提高了 声音,总之“八号”说的话,他全听到了。没听到犹可,一听之下,他的杀念更强 烈了。 老先生离开窗口,朝发证的服务台那儿一溜小跑。 而“八号”将坐未坐之际,朝他这儿望了一眼。他坐的长椅,与那窗口正对着。 他是为了观察“八号”,所以才坐在这一张长椅上的。“八号”的目光与他的目光 对视住了。在“八号”,那是件不期然的事;在他,是一直希望着的事。是的,他 希望在杀死对方前,使对方有机会看清他的脸。否则,他觉得对于“八号”太不公 平了,而自己杀人也杀得太不道德了。“小子,你能回忆起来我是谁吧?”——他 正这么想着,“八号”已坐了下去。分明,“八号”对他是谁不感兴趣。二人之间 的对视只不过才几秒钟,并没促进“八号”回忆他。那会儿长椅上只坐着他和那个 跟他说过一句话的男人了,也许这一点使“八号”觉得奇怪罢了。所有的窗口都已 经停止办理业务了,两个男人居然还稳稳当当地坐在一张长椅上,那也就难怪“八 号”会觉得奇怪。不过“八号”一坐下去,注意力立即集中于电脑了,这又使他觉 得那几秒钟的对视挺索然的。 “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如同电脑程序在向机器人输送指令,他浑身上下血流加快,右手又伸入书包里 了。 他妈的这种地方的服务台上方安装铁栏杆干什么呢?——他心里骂了一句。如 果没有铁栏杆,他有把握马上就能走过去杀死对方。他是个身高将近一米八的人, 而对方的身高不过才一米七左右。径直走过去,隔着服务台,左手揪住对方衣领, 右手猛捅对方几刀,最后再在对方脖子上横割一刀…… “你买房还是卖房?……” 他缓缓朝身旁的男人转过脸,不怎么情愿地回答了一个字:“买。” “早买的?” “对。” “那你合适了。我们上个月才买。再贵也得买啊。儿子结婚,不买怎么办呢? 那么多表格,也不会填。儿子工作忙,又抽不出时间来办,只得由我和他妈来办。 我们一咬牙,又花三千多元请中介公司的人代办……哎,现在这房价,幸亏一家只 一个儿女了,要像从前年代一家几个,还不把做父母的愁死啊!……” 那男人也不管他爱听不爱听,喋喋不休地一味倾诉。他不爱听。这时候谁跟他 说什么他都不爱听。马上就要杀人的人都不想说话,也不想听别人对自己说什么。 他又将目光望向铁栏后边的“八号”了…… “才80几平米,还在市边角,我们两口子一辈子的积蓄都努上了,才刚够交首 付。唉,一想到得还一大笔贷款,上吊的心都有……” 他更不爱听了。 上吊他也想过,现在却只想杀人。 幸而那男人的妻子走来了,手拿着房证,喜盈盈地对他说:“看,办到手了。” 男人问:“那两个呢?” 他妻子说:“人家还等着和咱们一起走啊?一点清我给的钱就先走了……” “你还笑成那样!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以后的日子不过了?” 那男人嘟嘟囔囔地站起来,走了两步还回头对他说了句:“再见。” 于是长椅上只坐着他自己了。 一年半以前,他经由中介公司买了一套二手的经济适用房。120 几平米,当时 才六千多元一平米。没超过五年的居住期,当时只能以房产抵押的方式先买下。大 学毕业后,他一直漂在北京。工作倒还比较稳定,但收入不高。在北京没有属于自 己的房子,那也就还是等于漂在北京。他向父母发誓,成为有房子的北京人这一目 标,他永远都不会放弃。他家在小县城。父母和他这个儿子的想法完全一致。他们 也发誓,砸锅卖铁非帮助儿子实现目标不可。他自己工作后是没攒下多少钱的。到 决定买那套房子的时候,卡上才存有五六千元。首付完全是父母出的。父母开了间 小杂货店,他们自信每月替儿子还上两千元贷款没什么问题。为了凑足首付,父母 还将他们住的一套两居室卖了,双双夹着行李卷住到了小店里。而他呢,一宣布自 己将有房子了,对象也很快处成了。后来,房价就疯了似的往上涨,他和父母那个 高兴啊!由每平米六千多元而七千多元八千多元九千多元……当房价涨到每平米一 万两千多元时,他由高兴而不安了——房证还没过户到自己名下。当房价涨到每平 米一万六以上时,白天他忧心忡忡,晚上他开始失眠了。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一会 儿,又往往从不好的梦中惊醒——梦见房主反悔了,宁肯按合同上的协议赔偿给他 20万违约金那也要解除合同…… 但那种糟糕的事并没发生。 终于在精神的水深火热之境中熬到了可以过户的月份——刚过期限一天,第二 天他就请了假,强烈要求中介公司的人配合办理过户手续。中介公司的配合态度极 为良好,派出的是最有经验的办理员。房主的态度也极为良好,提前按约定时间等 在这区建委的房产交易服务大厅门前了。办理的过程,也可以说一关一关超乎想象 地顺利…… 但是到了“八号”这一窗口,问题猝不及防地出现了。 “八号”指着说哪一页表格上的一处什么加密条形码在他的电脑上反映得不清。 而过了“八号”那一关,接着就该交各种税款了。交完税款,就可以领到过户 后变更了姓名的崭新房证了。 但那“八号”对他们“举起了红牌”。 亏中介公司的办理员和“八号”还算熟悉,他说:“让我看看,怎么看不清了?” “八号”就将电脑屏幕转向了他。他隔着铁栏杆看了看,争取地说:“我看挺 清楚的啊。” “八号”说:“你觉得挺清楚不行,我觉得清楚才行。” 房主也从旁说:“同志,通融通融,给个面子,别太认真嘛。” “八号”说:“不认真我不失职了吗?认真是对你们双方负责任。买卖房产, 不是小事,我还是认真才对。” 房主又说:“可我明天就出国了,一出去两三年内不回来……” “八号”说:“那没关系,你留下委托书委托别人配合办理一下,再来时直接 到这个窗口不用排队了。”——又对中介公司的人说:“你回公司检查检查你们的 电脑有没有什么问题……” 他则只有站在一旁干着急,插不上嘴。 而“八号”却已示意下一位递交表格了…… 三人走到旁边时,中介公司那位骂了一句:“扯他妈淡!我们公司的电脑全新 换的,今天也不知道那小子哪儿不顺气了,没见过这么能找茬儿的!” 房主却很不过意地对他说:“兄弟,实在抱歉,我明天是非出国不可的,上午 的飞机。我保证指定一个受托人配合你过户,你放心好了。” 他有什么可说的呢? 实在也没什么可说的。 然而那一天只不过是他开始倒霉的第一天。 第二天他又向单位请了假,可中介公司方面却说,按照房主留下的手机号码, 一直联系不上那受托人。不是关机就是不在服务区,或通了也不接。 十几天都是这么一种不好的情况。 那十几天内他瘦了三四斤。 半个月后中介公司通知他去一次。一位副经理亲自接待的他,特遗憾地向他出 示了房主的委托书,其上写着一切由受托人根据情况全权代理…… 他说:“那还不赶快让受托人配合着过户?你们倒是拖个什么劲啊?” 副经理说,受托人不想见他。受托人代表房主毁约了,宁愿赔偿给他20万违约 金…… 他顿时呆如木鸡。 多少个受煎熬的日日夜夜,他担心的就是这么一种情况发生,果然发生了。 “你看,合同上写着,双方不论哪一方违约,都须向对方赔偿20万违约金。记 得写上这一条时,你一点儿异议都没有,对不对?……” 副经理指点着合同副本提醒他。 他当时是毫无异议。 他当时想不到房价会涨得那么快,涨到现在这么高;自然也就想不到还真有房 主违约这种事让自己摊上了。他当时认为,那不过是依照惯例象征性的一条…… “可……半个月前那一天,在建委交易服务厅外边,房主明明跟我说受托人会 积极配合我过户,让我放心好了……” 他良久才又能说出话来。 “是啊是啊,他说那话我也听到了……” 人家副经理一脸正义。同时也一脸的爱莫能助。人家告诉他,房主已在国外, 联系不上了,换手机了,地址不详。他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接受现实,也就是接 受退款及20万违约补偿金;要么依靠法律解决,起诉房主,一并起诉中介公司,公 司也只能认了…… 人家后边的话说得特无辜,也特悲壮。 他坚定不移地作出了第二种选择…… 却没有任何一家律师事务所肯接他的案子。听他陈述了来龙去脉以后,都说再 有经验的律师那也没法替他打赢官司。第一,早有规定,经济适用房未满五年居住 期是不得交易的。采取以押代售的方式是不良交易,双方利益都不受法律保护的, 法院完全可以不受理。第二,即使运用关系使法院受理了,那也只能争取到一个全 额退款及获得20万违约补偿金的结局,还不是跟不打官司一样? 他便只有悻悻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