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曾经有属于我一个人的爸爸。他叫马未,二中音乐老师。那时,唐梦与人合 开蛋糕铺,我常去那里,除了吃,还要拿,因而我的书包永远油乎乎的。我偷出的 蛋糕都犒赏马未和他的同事了。更多的时候,我和马未在一起。他去上课,我就趴 他办公桌上折卸玩了没多久的电动汽车,或去操场玩球,要么听马未的同事吹牛。 体音美是一个大办公室,热闹得很。马未的桌子在角落,但只要他在,他便是中心。 马未愤世嫉俗,一个话题能说上半天。新修的马路尽是坑,交通局长该枪毙啦;下 水井盖屡屡失盗,逮住小偷就该剁手啦;学校管理只重形式没有内容,重视人才是 空话啦等等。马未抽玉溪烟,而且慷慨地散给在场的人,他说这是我老婆卖蛋糕挣 来的,干净得很。然后他会说到校长,校长也抽玉溪,一天一盒,自己买烟?鬼才 信! 在家马未也这样,牢骚满腹,唐梦说他是没有薪水的评论员。马未的职称多年 解决不了,他骂校长只照顾女教师,尤其是脸蛋漂亮的,会撒几声娇的。后来脸蛋 不漂亮的,大老爷们儿都评上中级,马未仍然靠边站。唐梦和马未吵了两个晚上, 马未终于低头,答应看看校长。他不让唐梦去,说我一个人堕落就够了,岂能连累 老婆受辱?他提了唐梦准备的好酒,包装得极其精美的蛋糕,悲壮地出发。他骗了 唐梦,和朋友喝了一晚酒——两瓶当然不够,又搭进许多啤酒,蛋糕则送给了服务 员。唐梦恨得咬牙,马未却问她,如果有两条路,一条肮脏一条干净,她选择哪条。 最后唐梦也被马未煽得满腔义愤,不评就不评,老娘多卖十斤蛋糕,什么都有了。 马未宠我甚于唐梦,就是现在,我也不会改变说法。唐梦说我晒黑了脸,马未 说包公就是黑脸,如果马宝——我那时的名字——成了包公,是天下最大的幸事。 唐梦嫌我坐得不直,会变成驼背,马未说刘罗锅官居一品,是大清奇才。唐梦嘴上 骂着,眼窝却乐滋滋的。马未的梦想是当个歌唱家,但一次咳嗽坏了嗓子,只能当 个音乐老师。皮城有演唱会,他场场不误,场场带着我。如果是男高音,他就会说, 我的嗓子没坏,现在台上就是我。观看露天演出,我常常骑他脖子上。 一年一度的中小学艺术节,是马未最风光的时刻。他的笛子独奏是二中选送的 重点节目。马未说校长就办这一件人事,而他也不负校长厚望,年年拿奖。马未不 是为了给校长脸上贴金,从不参加学校的庆功会。但有一年,马未出了丑。甭说奏 出动人的旋律,连音都吹不出。他反复试着,直到被主持人请下台。那是我闯的祸, 我在他的笛子里塞了一瓣蒜。马未找到原因,只说我太淘气,然后又安慰我也安慰 自己,关羽还走麦城呢,老子也卖够了。 我清楚地记得我十岁那年发生的一切。马未喝了假酒,住了一个星期医院,差 点要命,幸而他身体好。挂在马未嘴边的自然是对假的痛诉,假烟假酒假唱假脸。 同时他对假的东西怀着极深厚的兴趣,什么有假,如何识别,搜集了许多资料,还 自费编印了一百本打假手册。马未成了学校的打假斗士。一教师的亲戚买了假化肥, 亲戚向教师求助,该教师便找马未。马未热情地领那个农民投诉,农民最终获得赔 偿。一时,马未名声大噪。因马未不务正业,校长还专门找他谈话。 一个星期六,马未和几个同事在办公室会餐。极简单,不外乎罐头、花生米、 火腿、啤酒、榨菜、方便面。每隔一两个星期,他们都要会餐。我放学就到马未那 儿,也算他们中的一分子。他们的话题与我无关,不知那个大鼻子体育老师怎么冒 出那样一句话。也许喝多了,管不住嘴巴,或只是和马未开玩笑,他们常互相开玩 笑。我冲大鼻子要他手里的啤酒盖儿,我喜欢盖子——兑奖标志都在盖子上。大鼻 子给我盖子的同时,说,马未,马宝怎么长得和你不一样?马未嘎嘎大笑,还骂了 粗话,我他妈只这一样可以自夸。仍旧喝着,吹着,声音更高了,没有什么异样。 我和马未直接回了家,之前,我俩总要去蛋糕屋呆一会儿。我刚打开电视,马 未把我喊到洗手间。他站在镜前,淋过水的脸还滴淌着,双手搓着那块蓝色香皂。 他让我洗手,我说干净着呢,掉头就走。他一把擒住我。他帮我搓洗,还说些讲卫 生之类的话。我心不在焉,想抽手,却抽不脱。后来,我看见镜子里的马未,他的 眼睛瞪得红菜椒一样大。我偏过头,他的目光也折下来。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目光, 坚硬,骇人。我踢他一脚,终于挣脱,两手还沾着泡沫。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正是从那一天开始,马未不对劲了。他总是盯着我,似乎 要从我脸上寻找丢失的东西。我不再配合他,不再和他站到镜子前,但好像有一面 无形的镜子在他前方、在我身后立着,盯我一阵子,他的目光仰起,看着“镜子”。 起先,只是我俩在一起,他才用怪异的目光看我,后来唐梦在身边,他也不时地扎 我。我不知唐梦觉察没有,反正她什么也没说。有一天吃饭,马未盯住我,我不高 兴地摔了筷子,干吗瞪我?马未做贼心虚地一笑,冲唐梦说,咱儿子越长越帅啦。 唐梦呛他,还用你说? 马未不再让我到他办公室,不再带我看演唱会,当然,他有许多借口。他仍然 一口一个宝儿,可我觉得很别扭。半夜,我常被隔壁的声音吵醒。我听不清他们吵 什么,但一定与我有关。我可没那么傻。 这样的争吵持续了一年多。一天夜里,他们吵得更为激烈。我憋不住,踢开他 们卧室的门,打开灯。两个赤裸的人,唐梦在床上趴着,马未坐她身上,那情形似 乎让她驮他。静默片刻,唐梦突然爆发,大叫着跃起,将我猛拽至床前,气咻咻地, 睁大你的枯眼瞅瞅,哪儿和你不一样了?马未冷笑,哪儿和我一样?我和马未是长 得不大像,这一点我也瞧出来了。但马未这样说,我很生气,我质问,我不是你儿 子?马未迟疑一下,说,这是我和你妈的事,睡觉去!我还能听他的话么?我转向 唐梦,声音老成得足以撑裂唐梦和马未的眼眶,妈,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他儿子? 唐梦呆了呆,忽然哇的一声,拍着大腿叫,冤孽呀! 家庭战争难以平息,因为我“知道”了,反而公开化。唐梦和马未决定带我作 鉴定,唐梦说日子没法过了,但她要让马未后悔一辈子,他的枯眼灌满了污水。迈 医院的台阶时,唐梦闪了脚,膝盖磕在瓷砖上。顾不得我了,马未背着唐梦去骨科 救治,一通折腾,医院下班了。唐梦伤好,却改了主意,她不想受辱,更不想让我 受辱,如果马未不愿意过,离婚好了。你从这个家滚出去,我和宝儿好落个清静。 马未似乎后悔了,或者折腾累了,有一段两人相安无事,彼此客气。他也不那 么古里古怪地瞅我了,唐梦回家晚,他常常带我吃羊肉串,还教我如何识别真假羊 肉。这叫什么?修补父子关系?我不是什么都清楚的。 那天,马未要带我去个地方。他说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是他 儿子。他还说,他和唐梦的吵与我无关,那是大人的事,大人总要吵架的。看见医 院大门,我明白了他要干什么。他死死攥着我,我放弃了挣脱的打算,趁机提两个 要求,关于吃和玩的,我喜欢吃,也喜欢玩。马未连连说,没问题,老爸什么都答 应。 我乖得像个木偶,马未松开,我仍贴着他。他交费,我提出上厕所,他往那边 指指。我当然知道,早就看见了。我进了女厕,躲进木板门,插了插销。让马未等 吧,我可没那么好哄。我蹲在角落,看着四壁上莫名其妙的图案。我以为只有男厕 所乱写乱画,没想到女厕所也这样。我不知道的东西真是太多了。马未,我总是骑 他脖子上的马未,我喊了多年爸爸的马未忽然就怀疑我了。如果他不是我爸爸,那 谁又是我爸爸?我害怕极了,万一我真不是马未的儿子……我能做的就是不让马未 得逞。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马未喊我。我往后缩缩,如果我会隐身术就好了。声音渐 大,他准站女厕所门口了。隔壁的女人解决完问题出去,马未问她看没看到一个男 孩,女人回答得很干脆,没看见。声音远去,他准是去别处寻了。我没敢出去,没 有比这儿更安全的地方了。 片刻,马未的声音又跳在耳边。我觉得他探进头了,他叫得那样急,居然进来 了。他粗暴地拍着门板。先是女人的尖叫,接着是杂沓的脚步。我听见马未往外跑 时撞倒了什么,门口,他又与什么人对上了。他的声音好像被扯碎了,我在找我儿 子!没人信他的话,因为没有谁拉拽我藏身的门板。 那天晚上,马未比唐梦回家都晚。他脸色难看,一定吃了不少苦头。趁唐梦不 在,他悄悄骂我臭小子。我没有告诉唐梦,那一刻,我突然长大了。 马未没有放弃,半个月后,又带我去了一趟。他直接从教室接我出去,和老师 请假的理由是给我化验微量元素。如果现在,他拖也不会把我拖离教室。那时,我 毕竟对大人怀着难以说清的畏惧。马未向我保证,绝对是化验微量元素,所以去的 是另外一家医院。但我识破了他的诡计。他把我攥得更紧,恨不得绑在他身上。他 问我还上厕所不,我摇头,他不会再让我一个人去。我被他押进抽血室,坐在凳子 上。戴着口罩的护士用胶皮管扎住我的胳膊,轻轻拍了几下。她撕一次性针头袋, 我另一条垂在桌底的胳膊突然抬上来,猛地一扫。桌上的架子连同架子上装了血的 试管、碘酒瓶子统统栽到地上。尖叫。稀里哗啦。乘马未点头哈腰地道歉,我溜出 来。瞧马未的样子,上半辈子的笑怕都挂在脸上了。马未面对的不仅是喝斥他的护 士,还有那两个刚抽过血的女人,她们不挠他算他运气好。 我没有闯祸的慌张和不安,快意地吹着口哨。我没让马未得逞。那一刻,我明 白了,我可以教训马未。当然,也可以教训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