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唐梦进屋,我就看到她脸上的抓痕。她粗声大气地吆喝我吃包子,好像刚打劫 了饭店。我懒懒地歪在沙发上,我已吃过。我从饭馆叫了鱼香肉丝,一碗米饭。那 个胖胖的服务员坐那儿看电视,一直等我吃完。我霸气地说,我是上帝,知道上帝 什么意思吗?老板训你,让他找我好了。服务员抿抿嘴,没坚持马上离开。这样的 待遇唐梦未必享受过,唐梦不在,我又饿得发慌时,都这样解决。 唐梦问我为什么不吃,我说不饿。唐梦马上盯住我,问我哪儿不舒服。我说吃 了方便面。唐梦解释堵车了。我大度地说,没关系,方便面有啥不好?红军爬雪山 过草地还吃裤带呢,不照样打天下?唐梦夸我,越来越像男子汉了。 唐梦显然饿急了,那么大的包子几口就吞进去。我起身给她倒杯水,她的目光 晶莹透亮。三道抓痕!我猜她和那个女人正面交锋了,刘月不可能抓她。她找刘月 算帐,我问要不要我去。不要小瞧我,唐梦和那些男人较量,只要我出场,她没有 不赢的。唐梦让我写作业。她雄赳赳气昂昂的,没料到被抓了。 我等待唐梦主动向我交代,她并不避讳她的私事,我是她儿子,某种程度上也 是她的靠山,她需要从我身上汲取力量。当然她不会什么事都向我和盘托出,这不 要紧。 但唐梦不说,也没法说——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她不是在吃,而是和包子有仇。 那么一大袋包子,两个人的量,被她吃光。她嗝着,两次才站起来。她要下去走走, 而不是像往常那样去棋牌室打麻将。那天稍晚的时候,她终于说了。她隐瞒的部分, 我后来从刘月嘴里获知。 刘月的天香酱油厂在工农路,不很起眼,但不要小瞧这个厂子,几十号工人呢。 唐梦太熟悉这个地方了,为了堵刘月,她不止一次守在门口及对面那个不足十平米 的超市。唐梦一直给刘月留着面子,那天她豁出去了,要当着工人给他俩耳刮子。 刘月竟然把她撇那么远一个地方,不可饶恕。那个过程她放电影一样一遍遍在脑里 预演,一遍遍地刺激着她。她从头到脚烫着。酱油厂大门紧锁,甭说教训刘月,连 他的影儿都没见着。她摇晃几下,喊了几声,没有应答。她以为刘月在躲她,冷笑 几声,转身去刘月家。就算刘月钻进窟窿,她也要揪出来。她不知酱油厂出了事, 刘月焦头烂额,正四处跑。唐梦气昏了,稍微动动脑子,也不会闯到刘月家。 唐梦运气不佳,主动送货上门,没寻见刘月,撞在那个女人手里。我不想也无 兴趣讲述那个过程,随你想吧。一句话,唐梦没占上便宜。 直到第二天中午,唐梦才知道酱油厂出事了。刘月并没撒谎,他甩下我和唐梦, 确实与此有关。问题不大,没毒死人,但也不小,消费者在酱油里吃出了毛,究竟 是人毛还是什么畜生的毛,不得而知。唐梦仍没见到刘月,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 我刚刚起来,每个星期天我都睡懒觉,除非唐梦喊我。唐梦没心思做饭,又买了包 子。没像昨天那般狼吞虎咽,她动都没动,嘴巴倒是没闲着,咋能吃出毛?毛咋能 跑酱油里?毛和酱油咋能混在一起?她恨那个吃出毛的家伙,又生刘月的气。毫无 疑问的是,她为此焦急忧虑。刘月是我和唐梦最鼓的一个钱包。我伴着唐梦的喋喋 不休,一口气吞下五个包子。唐梦没有闭嘴的意思,我举起一个包子,唐梦痛不欲 生地,宝儿,妈哪吃得下啊!我说,别想那么多,吃饱再说。唐梦迟迟疑疑地接过 去,伸到嘴边,突又搁下,不行,妈还得出去一趟。风风火火走了,好像她是灭火 器。 那几日,唐梦早出晚归,我基本见不着她。她绝不是和人打架,也绝不会趁机 诈刘月,但肯定与酱油厂有关。她急成那样,好像她才是真正的老板。她能帮上刘 月什么?我想不出来。我并不怪唐梦撇下我,我已习惯。我可不是那些嘴叉子发黄 的雏儿,唐梦不在,我更自由。我会轮流戴那些青面镣牙、二目鼓突或鼻如挠钩的 妖魔和动物面具,在空阔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唐梦那么纵容我,却不允许我戴这个。 她那次晕倒就是因为看见恐怖的脸。我当着她的面统统扔掉,之后又悄悄买了几个。 为什么喜欢这个?我也不清楚,就是喜欢。 一天下午,我早早离开学校。逃课对我像撒尿一样容易。我想知道酱油厂怎样 了,这几天又发生了什么。我没必要操心这个,对不对?实话说吧,我没惦记过, 但毕竟是刘月的厂子,与咱有点关系。 大门紧闭,兆头不好。我吹了阵口哨,怏怏而返。只好找付成啦,反正,这个 下午我不想一个人度过。我不喜欢付成,但想到付成那么怕我,又甚是快慰。其实, 刘月也怕我,另一种形式的怕,不像付成,视我如洪水猛兽。只是我忘了带钱,最 后的一元钱我撕成两半,坐了两趟公交。如果给唐梦打电话,她会送过来,但那不 是我的风格,凄凄惨惨的。等了一会儿,2 路公交车一停,我跳上去,冲那个一脸 麻木的司机叫声叔叔,说自己忘了带钱,我妈在终点站等着,到站我再投币。司机 没有任何表示,算默许吧。我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慢慢挤至车厢中部。车一到站, 我跳下就跑。不是怕司机追上来——司机怕早就忘了,而是快下班了,怕错过付成。 我候在水务局大门左侧的槐树下,抹着汗漉漉的脸,对面卖冰糕的老女人看我, 我招招手,叫她拿来两根冰糕。她要钱,我已经撕开封口,说没装钱,我爸爸出来 给你。老女人起疑了,硬是把另一根拿回去。我好笑地说,奶奶,我骗你干吗?老 女人说等付了钱再给那一根,并警惕地盯着我。 付成出来了,他可不比刘月,坐骑是一辆看不出颜色的自行车。我叫声爸爸, 突然冲上前。付成像被撞着了,差点跌倒。我眼疾手快,及时帮他抓住车把。他神 色紧张,你……怎么……到这儿了?我大声说,等你呀。他四下瞅瞅,要往侧道走, 我说先把雪糕钱给人家,付成哆嗦着,半天才摸出十元钱。老女人问我还要不要, 我说当然,我爸还没吃呢。老女人冲付成夸我懂事,付成的嘴快咧到脑后了。 到僻静处,付成没好气地问,找我干吗?我不悦,爸,你咋这个态度?付成恶 狠狠地,鬼才是你爸,少叫我。我说,要我当你家人面叫你?还是当着办公室的人 叫你?他仍旧凶恶,哪儿也不准叫,别听你妈教唆,小心我撕你的嘴。他以为我是 吓唬大的,可笑!我说,你要这么讲,别怪我不留情面。他还未反应过来,我放声 大哭。付成想逃,晚了一步,我坐在地上,抱住他的腿。他甩了一下,试图推我, 我哭得更响,爸爸呀,爸爸呀。有人围过来,我没有眼泪的眼看到粗粗细细的腿, 还有一条狗。 付成弯下腰,乞求而又慌张地,别哭了,好不好? 我抬头,还骂我不了? 付成的脸扭得麻花一样,我并没骂你,我只是…… 我说,骂?还是不骂? 付成无力地,不骂了。 我说,带我去吃烤肉。 付成迟疑,我摇摇他的腿,他说,好吧,你先起来。我利索地爬起来,他打电 话,我替他扶自行车。准是向老婆请假吧?我很想听他撒了什么谎,那一定很有意 思。合上手机,付成明显是长舒一口气的样子。那一刻,我有点可怜他。他驮我去 土耳其烤肉店,我甚至想把脸贴他后背上。当然,我没这么干。 唐梦和马未离婚,我自然归了唐梦。除了他自己,马未什么都没要,且每月付 我抚养费。一个给别人出谋划策的打假斗士,自己的儿子居然是假的,对他不是一 般的打击,尽管他至今也没从科学上证实。我数次挫败他的阴谋。但就像他和唐梦 吵架时说的,我的脸就是证据。唐梦卖了旧房,加上积蓄,买了现在的新房,说要 和我过更好的日子,馋死那个兔子。唐梦不卖蛋糕了,基本在棋牌室上班。马未支 付的费用哪够我和唐梦开销?不久,付成和刘月进入我的生活。唐梦算老账,这两 个昔日与唐梦有过密切关系的男人难摘干系。当然,他们不肯认账,不肯就范,但 唐梦有的是办法,这事,哈,就这么开始了。唐梦倒是什么都跟我说,我蒙了一阵, 难过了一阵,也就不在乎了。我配合着唐梦,也可以说唐梦配合着我,因为我发现 我叫一声爸爸,比唐梦撒泼更奏效。三个人中,除了付成没勇气,另外两个家伙总 想搞个真相大白。马未离了婚,仍揣着那个念头——离了婚,还证实什么?我不清 楚。没让他们得逞,绝不让。 我喜欢吃烤的东西,烤肉串,烤板筋,烤平鱼,有一次还吃了烤牛脸。脸也能 烤?我当时以为自己看错了,但确实能烤。我只吃了一点点,那一板肉上有个窟窿, 怎么看怎么像挖空的眼睛。我看着那个瞪着我的窟窿,莫名地恐惧。不过,我最爱 吃土耳其烤肉。 我吃得满嘴油香,付成吃两口就搁下了。看着我,重重地叹口气。我问,不爱 吃?他说,我想起我女儿了,她比你小三岁,我从没带她吃过烤肉。他女儿在另一 所小学,我没见过,但唐梦早调查清楚了。我说,哪天带她出来呗,我和她一起吃。 付成吓着了似的,瞎说什么?大约意识到失态,缓了口气说,算了,你不懂。他拿 起筷子,吃了几口,又放下,直定定地盯着我。 我问他又想起谁了,尽管没人听得见,他还是压低声音,你瞅瞅,我哪儿和你 像了,你妈竟赖着我不放?我说,她干吗不赖别人?你敢做不敢当,不像男人。我 怎么觉得哪儿都像,就说眼睛吧,咱俩都是细长细长的。付成语气恨爱交加,你油 腔滑调,像个小混混,长大成人,难以想象啊,你妈把你毁了。我说,是你把我妈 和我毁了。他苦笑,我和你妈是有过一段,但我向老天爷保证,你绝不可能是我的 ……好多年没来往了,她突然说我有个儿子,荒不荒唐?我说,你干吗不去告她? 他又警惕地环顾四周,这是告的事么?我不比你懂?一告……算了,干吗跟你说这 个?以后少去单位找我,逼急了,我不客气的。我说,三爸——付成打断我,别叫 我爸爸。我突然高叫一声,邻桌的食客纷纷看我。付成异常恼怒,我挑衅地看着他。 最终,是他妥协,好吧,你可以叫,别这么大声,我心脏不好。 吃饱喝足,付成问,自己能回吗?我反问,你说呢?付成没再废话。坐轿车威 风,自行车也有好处,凉风习习,不是怕吓着他,我就站后架上了。 快到小区门口,付成停住。我请他上楼坐坐,他还从未登过门。他躲避不及地 摇头。还未掉头,唐梦出来了。她喊我一声,问付成怎么在这儿。唐梦竟提早回来, 莫非酱油厂的麻烦解决了?听说付成带我吃烤肉,唐梦夸奖付成终于像个父亲。付 成难堪地笑笑,拔腿开溜。唐梦说她正要找他,竭力邀他上楼。付成仰仰头,似乎 唐梦让他攀登珠穆朗玛峰,很快又摇了摇。唐梦说那就在这儿说吧,我有个开酱油 厂的朋友,最近遇到点儿麻烦,厂子被查封了……唐梦竟然为刘月的事找付成。唐 梦让付成疏通技术监督局的关系,付成说他从未和这个单位打过交道。我走开几步, 但两人的争吵一字不落传到耳边。唐梦盛气凌人,付成则像个遭婆婆训斥的童养媳, 百口莫辩。 唐梦:你不认识,你同事也不认识?你同事不认识,同事的朋友也不认识?你 没找就一推六二五,成心不帮。 付成:我有那个能力,早提拔了。 唐梦:前怕狼后怕虎,我是领导也不提拔你。能力咋来的?办事办出来的。 付成:我真和他们不熟。 …… 我能想象付成的惨样,如果他真是我爸爸,实在让人丧气。好歹刚请我吃过烤 肉,我打算替他解围,谁想他奈不过唐梦,答应试试。唐梦肯定做了个亲昵的动作, 付成和自行车一起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