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是不是对唐梦和我那几个爸爸的过去和现在感兴趣?我是知道很多,但不想 没完没了地嚼。不得不说的时候,或突然来了兴致,我会告诉你。现在,我要停下 来,先说说我那一勾子事。 那天,我很不痛快。唐梦居然让我对马未好点儿。准是马未告我状了。唐梦并 未训我,反而是央求的语气。怎么说也是你爸爸——好像我虐待马未,我是暴君, 马未是小太监。他们一起过日子时,唐梦也没这样迁就过他。唐梦怕马未再度自杀, 还是打算旧情复燃?如果唐梦和马未从此伙穿一条裤子也没什么,我不在乎。可是, 唐梦没问我怎么回事,就让我对马未好点儿。 我不痛快,更无心上课。稍后,我会告诉你我是怎么逃课的。我出了学校,漫 无目的地在街上游逛。我不想找付成,也不想找刘月——他的屁股还被火烤着。游 戏厅倒是可以去,可几天前看到的那一幕令我作呕。不知不觉就到了境门街。境门 街的逍遥铺我常去,我的面具都是从那儿买的。老板娘膘肥体壮,总是抓着诸葛亮 爱用的那种扇子。她一见我就喜滋滋地说来新货了。我出手大方,从不和她搞价— —也只有买面具这样。她寻了半天,只是眉毛蹭一抹灰尘。明明在的呀,难道卖掉 了?她看着我,嘟嘟囔囔。再找也不过让她眉毛多蹭些灰,我转身走开。她向我保 证,下次有新货一定给我留着。不知买面具的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像属于我的东西 被他人夺了,我发狠地踢一脚地上的空瓶子。 中午,我转到商场门口。我不打算回家,如果唐梦有事,看马未怎么喂自己脑 袋。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来来往往的男性面孔,忽又想起那个问题,谁是我爸爸? 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不在乎并不等于不想,我还是想知道。可能三个中有一个 是,可能一个都不是。我和他们谁都不像。唐梦自己都搞不清楚——她是真的搞不 清楚?我想,这世上总有一个人是我爸爸,如果与那三个人无关,必定是这些陌生 面孔中的一个。我的目光不由得胀粗,再望过去,竟有和他们说话的冲动。没一个 人理我。我傻子一样站着,看。 看。看。看。 我走进商场,乘电梯上到六楼。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我死盯住他。那个男人, 那个头发油亮的男人坐在通道的椅子上,跷着二郎腿。我走过去,停住,又折回来。 他像极了我的爸爸。他和我一样都是小眼睛,大耳朵。我在他面前走了两个来回, 他下巴尖尖的,脖子细长。我的爸爸就该这个样子。我脑袋里似乎储存着他的照片。 他终于注意到我,眉毛向上挑起,是逗弄小动物的神情。 我在他面前停住。 他嘴唇撅成询问的圆形,上面印了几个黑点。 我突然叫声爸爸。 他的嘴马上咧开,要爆笑的样子,脸随之抽紧,你干吗? 我又叫声爸爸。 他放下跷着的腿,身板竖起,低低地喝,滚开,小杂种! 我说,我知道你是我爸爸。 他一把揪住我,目光凶恶地扬起手,毫无疑问要■我嘴巴了,但并没落我脸上, 而是极快地从兜里抽出两张票子,往我手里一塞,推我一把,同时射出一个字:滚! 我滚开几步,不敢相信他给我钱。老天,二百元呀。再次回头,一个披着长发 的女人站他面前比试一件裙子,大约让他参谋。那个女人往试衣间走,他跟过去。 尽管他没往我这边看,可我觉得他的目光在寻找我,或者说躲避我。 真是我爸爸?我举起照照,钱是真得没法再真。我没有走开,在他和她附近转 悠。女人终于选定那件裙子。交完钱,两人踏上电梯。女人在前,男人在后。我仍 然跟着。男人回头,狠狠瞪我一眼。于是,我又一次目睹他的尊容。他眼睛没那么 小,耳朵也没那么大,似乎突然整容了。与我心中的照片并不吻合。咦,怎么回事? 不是我爸爸,干吗给我钱?下到一层,我似乎明白了。我没再跟他们,旁边是麦当 劳,我要犒赏自己。 我像唐梦那样买了一兜包子。马未缩在沙发上,抱怨饿成两张皮了。你们一分 钱不留,我吃空气呀。我说,你饿那么多天,不都没事吗?他懒懒地嘿一声,臭小 子,取笑我呀。我说,没有啊,你就是饿不倒么。他说臭——嘴巴塞住了,后边的 话吞进肚子里。 再次张嘴说话时,他问我记不记得我在黄山包子铺干的坏事。我摇头。他说那 次带我吃黄山包子,我尿了一地。你那么能尿,从一个桌子流到另一个桌子下,差 点滑倒服务员。马未笑起来,很得意的样子。我真不记得了,但马未确实带我干过 好多事。老皇历了。马未招招手,让我坐他身边,并摸住我的头。这也是个老动作, 我已经不习惯。他问我中午干吗去了。我说去同学家混饭。他说,你妈咋回事,什 么事也没你吃饭重要呀,吃好饭才能学习好。你曾是我所有的希望啊,我是想把你 培养成歌唱家的,可……这不怪你,你是无辜的,只是……你成了混混,完全是你 妈的责任。我挣脱出来,站他对面,混混就混混呗,这年头能混就是本事。他说, 你瞧你瞧,这就是小混混口气,你不能这样啊。 我又想到那个问题,谁是我爸爸?到医院或许可以认定,可是我又很害怕,怕 做出来,又怕做不出来。我不去,他们哄不了我。让他们心里打鼓吧……忽又想起 那个男人,我仍难以相信,可钱就在兜里揣着。 第二天,我很快就离开学校。你可以说那是逃课,但告诉你,我每次都请假, 而且理直气壮:帮唐梦相亲。老师都知道我是单亲,还知道唐梦找另一半必须过我 这一关。一次,老师不耐烦,要和唐梦对质。你妈三天两头相亲,还没相中?我说, 你一问她脸上挂不住,她会撕了我。老师抬抬手,不知被我吓住,还是更加不耐烦 ——连嘴都不张了。偶尔,我也以肚疼作借口,谁也没规定我不准肚疼,谁也不会 钻我肚里验证。 昨天的一切始终让我惊愕和兴奋。那只是一次奇遇,还是……呆会儿就知道。 我眨巴着小眼,搜寻着可能的目标。一辆轿车停在富豪大厦前,一男一女从壳子里 钻出来,女的提着包走进大门,男的站在车尾,抽出烟,点上。 爸爸。我观察一会儿,凑过去。 叫我?他指着自己鼻子,脸很白,大萝卜一样。 你是我爸爸。 他嗤地一笑,傻小子。 我叫,爸爸! 他突然扯了我的耳朵,谁教唆你的? 我……妈。我疼得直吸气。 哪个是? 我的手指转着,他随着我转,我盼望那个女人出来。她似乎黏里面了。男人松 开手,滚,小心送你坐牢。 我恶狠狠地说,我妈饶不了你。 他爆开脸,还骂了脏话。 我没走远,而是候在广告牌下。女人出来了,还有位女伴。她们快到车旁时, 我冲过去,几乎撞了男人的腰。爸爸!我叫得又响又亮,像吓唬付成那样。 男人再次揪住我的耳朵,怎么又来了?……这野家伙叫我爸爸!后半句显然是 对女人说的。一个女人荡着笑说,老三,别真是你儿子吧。男人说,要是我儿子… …哼,我早捏死他了……滚!他松开我,还踹我一脚。 我说不出的沮丧。三个人钻进车门,我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奔到车前,伸展胳 膊贴过去。我爸爸爸爸地尖叫着,像挨了揍。车只需往前一步我就完了。但车被我 镇住。男人下车,恼羞成怒地拎住我……那个女人拦住他。她温和地问我,你妈妈 在哪儿?我看着她,猜不准她什么意思。她笑笑,从包里夹出十元钱,阿姨还有事, 你站远点儿。我退了两步,似乎被她的微笑施了魔法。直到甲壳车远去,我还在那 儿定着。 天上掉不下馅饼,很早很早以前,马未对我说。我甚至能记起他的表情,但马 未还说过一切皆有可能——如果他嗓子不坏,成为歌唱家肯定没问题——他什么也 不干,包子不也掉他嘴里吗?我气馁了一会儿,吹起口哨。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我用那十块钱买了两个火烧,边走边吃。到武城街口,一个已经进肚。本打算 把另一个也消灭,端详一下,将肉抠出来塞进嘴巴,面饼仍用食品袋兜着。武城街 人来人往,据说是痞子和小偷的天下,可别蹭着他们。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和所有 人都不一样,我有三个爸爸呢。 我物色到一对男女。男的啤酒肚,可能是肚子太大的缘故,他没系裤带,而是 从肩膀上吊着,女的比他年轻许多,细瘦,藤一样缠着他。看样子是买鞋,他们在 鞋店停留最久。我跟一会儿,终于等见男女分开了。男人给女人买雪糕,女人走进 鞋城。 我叫声爸爸,男人抬起头,好像我说的是鸟语。 我把那个没馅的驴肉火烧塞他手里,我妈给你买的,她跟你要二百块钱。 男人瞪着我,你妈? 我往对面指指。 男人忽地沉下脸,你妈是谁? 我说,我妈是我妈,爸爸,你连我妈都忘了? 男子吼,你认错人了! 我说,怎么会错,你是我爸爸呀。 女人似乎喊他,他把火烧摔给我,可能是因为慌乱,给女人买的雪糕也归我了。 他要走,我揪住他,火烧和雪糕散落到地上。 我妈要钱!我用标准的男高音喊。 他嫌恶地甩我一下。我能让他甩掉么?抓得更紧。开始有人围观,男人的脸胀 得血红。 你妈的……他呼哧着骂,将人民币打我脸上。钱掉在地上,我马上用脚踩住。 二百!我没有妥协。 他骂句更恶的,速度更快地甩出一张。我捡起钱,还有火烧和雪糕。男人已走 进鞋城,我可以马上溜掉,但我没有,而是背着众多好奇的目光走进对面的商店。 我坐在条椅上,消灭掉没馅的火烧,再撕开雪糕,竟是我最爱吃的酸奶味。包装上 那个蒙古族大妈,笑脸像盛开的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