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真是对极了。第一个说这话的真该封他个市长。 我已攒了一千多元,都是我挣的。你瞪那么大眼,叫声爸爸就来钱?为什么呀? 这也是我最想知道的,难道大人比我还不懂?我说不上为什么,如果非要我说,八 成是那些男人心里有鬼吧。我不是次次都得手,但十个人中总有一两个付款。皮城 有多少男人?算算和我有业务往来的该有多少?哈,流口水了吧?那也白搭,不是 谁都能干的,左一凡就干不了。我请左一凡吃过麦当劳,左一凡对我掏钱的架势羡 慕得要死,他一般情况下身无分文。我一得意,说了挣钱的秘诀。他半信半疑,为 让他相信,我领他转了半天,物色到一个大背头男人。我教左一凡怎么做,他不敢, 我再三鼓励,他方踩地雷似的靠过去。那男人问他干啥,他不张嘴,一个和男人同 样胖的女人出现在男人身边,左一凡突然蹦出爸爸。糟糕透了,若不是我把他拽跑, 他非让那女人撕了。他的脸被女人扯得青一片紫一片,我轻轻一碰,他杀猪样叫。 这个傻家伙。 那天晚上,左一凡被他醉鬼老子牵到我家。那家伙成天打左一凡,好像左一凡 不是亲生的;别人动一指头,他倒不干了。左一凡不敢看我,脑袋几乎垂到裤裆。 那个醉鬼让左一凡抬起头,并发怒地扯左一凡耳朵。唐梦很冷静,她淋湿毛巾,让 左一凡爸爸先擦擦脸。左一凡爸爸硬邦邦地说,少来这套弯弯绕。唐梦说如果他不 洗洗脸,她说什么话,他怕是听不清楚,还得再跑一趟。她的孩子纵是犯了天条也 不想让人踏破门槛,要么洗脸,要么出去。左一凡爸爸接受了洗脸的条款,还用了 洗面奶。我猜他没用过那玩意儿,蜇了眼睛,龇牙咧嘴的,直到坐在沙发上,还不 停地揉眼窝。唐梦给他沏茶,切西瓜,他跷着二郎腿,一副大爷派头。唐梦脸上满 是盈盈的笑,你说唐宝骗左一凡叫别人爸爸?左一凡爸爸说,你该问你儿子。唐梦 又问,左一凡挨打了?左一凡爸爸说,脸就在那儿摆着。唐梦问,唐宝打他没有? 左一凡爸爸说,这倒没有,可……唐梦切断他,脸上登时挂了霜,唐宝没打他,你 凭什么怪唐宝?唐宝骗他?难道他是傻子?就算唐宝骗他,他再骗唐宝呀,你一个 大人掺和什么?你想撕了他还是撕了我?左一凡爸爸的腿早就不跷了,他反驳,唐 梦以更快的语速更强的气势顶回去。离去时,左一凡爸爸已是一脸歉意。 整个过程,我和马未始终哑着。马未坐在左一凡父亲刚才坐的位置,喝掉左一 凡爸爸没来得及喝的水,吃掉左一凡爸爸没来得及吃的西瓜,才说,没想到哇,你 这样的本事可以当外交部长了。唐梦哼一声,我是那么好欺负的? 唐梦没说我什么,我走进卧室,听马未怪里怪气地说,自己叫还不算,竟然教 别的孩子,这都是你的功劳。唐梦骂,闭上你的臭嘴,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我磕 上门,把他俩的话关在外面。事后,唐梦问我,宝儿,你真教人家叫爸爸啊?我嗨 了一声,开个玩笑么,我也没想到他会挨打。唐梦大概还没想到,我是货真价实的 师傅。 老实说,我也没少挨打,一次挨了巴掌,一次被踹了两脚,还被唾过,揪过头 发,但我不在乎。刘月那样的老板还有意外呢,我受点皮肉苦算什么?因为这些磨 炼,我更识火候了,该缠的时候像一团乱麻,觉得不妙就跳鼠一样逃走。没有哪个 男人为这点儿芝麻事——不过是朋友吃饭时的笑料——满城追寻我。 那个星期六下午,我在大街上物色目标,竟然遇上付成。有些日子没见他了, 我竟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差点就喊出爸爸来。总算控制住了。他不是一个人,身 边的女人该是他妻子,那个女孩该是他们的女儿。付成本来有说有笑,和我对视的 刹那,他的表情突然凝固。为了掩饰,他弯腰看看脚,仿佛被钉子扎了。他妻子女 儿站住等他,直到他重新迈步。我不知怎么形容他的紧张,我知道他担心什么。唉, 这个可怜虫,难怪被唐梦捉了冤大头。我像他那么笨吗?单冲这点儿,他就不是我 心目中的爸爸。我真想捉弄他一下,但我到底是明白人。我偏过头,和他错身而过。 他妻子女儿根本没注意到我。 我甚是得意,付成又欠我一笔。但那种感觉很快烟消云散,我像吃了自己的鼻 涕,嘴里咸滋滋的。脑里老是晃着付成一家三口的样子,我甚至把自己想象成那个 女孩。情绪就这样败坏了,直到物色到那个男人。 没想到看走眼,更没想到那对男女那么凶,而我傻了一样任他们打骂。女人逼 问我的父母在哪儿,男人则干脆要把我交给警察。后来,我被两人一左一右夹着, 不知他们要把我带哪儿。我终于清醒,欲挣扎逃跑,但不成。不得已,我照女人胳 膊咬了一口。还是没跑掉,几下便被两人掴倒。渐渐有人围观,女的痛说小流氓的 可恶,男的用膝盖抵住我的后颈。 我触见付成的目光,他似乎后悔看见我,或是怕让我看见,缩了缩头。但他没 走,而是挤进来。他说我是他同事的孩子,他和男女商量,要带我走。那女人不干, 一定要和我的父母讨个说法。付成掏了什么,塞那男人手里,我终于被他牵出人群。 付成的妻子女儿在不远处站着,他过去解释些什么,他妻子女儿再次向我投来 好奇的一瞥。 我被付成带到麦当劳,在那儿洗了脸——不过有些乌青,没什么。他按老规矩 给我要了饮料和汉堡。他要了份饮料,只是握着。我问,你不喝吗?他摇头。他的 眼窝略黑,想必又熬夜写材料了。想起唐梦奚落他的话,我挺难过的。自认识他, 还没见他像今天这样勇敢过。 疼吗?良久,他问。 我快活地说,不疼。 他很认真地看着我,声调是那样地重,你怎么可以随便喊别人爸爸? 我不在乎地说,逗个乐子呗! 他问,你妈知道吗? 我说,嗨,你可别告诉她。我不是谁都叫,因为没叫成你,心里憋得慌。 他左右瞅一圈,好吧,可别这样了。 我没让付成送,毕竟咱有些狼狈不是?我怕唐梦撞见,再给他添什么麻烦。毕 竟,他立了功劳。 唐梦看到我的伤,心疼得眼都要滴血了。我说被两个混混劫路要钱并挨打,她 跺着脚骂。从混混的祖宗八代一直骂到混混的孙子曾孙。马未劝,被她顶回去。 耳根清静后,我有些得意。别人哄不了唐梦,我一哄一个准儿。这顿打挨得冤 枉——我完全可以逃走的。不知道自己咋突然间就迟钝了,似乎与付成有关。可为 什么遇见付成和他的妻女,我的脑子会灌了沙子?我想不清楚。 第二天,马未和我厮混一会儿——他忽而嘲讽我,忽而变着法子讨好,我不知 他还想耍什么计谋,但我不怕——突然让我老实交代,我究竟是怎么挨打的。没想 到马未起疑了,我不耐烦地说,你的耳朵被割了吗?马未说,臭小子,我的耳朵没 割,是你妈的耳朵割了,你说什么她信什么,肯定不是你说的那样。我说,你知道 还问我?他噎了一下,又笑了,你的嘴快赶上你妈了,我这张不中用了。我说,那 得看干什么,吃包子全靠这张嘴巴。他咦了声,臭小子,越说越上劲了,你哪句话 才是真的?我当着唐梦的面戳破他的伎俩后,他没死心,瞅机会就套问。不得已, 我编一些,下次又推翻。马未干生气。一个离婚的老爷们儿,干吗喜欢女人的私事? 有时,我真是瞧不上他。我说,有真有假,你自己想吧。他愁眉苦脸,你这个样子, 真是不像我啊。什么话?他以为我想像他?我绝不会把挣钱的法子透给他,至于唐 梦的个人事,那要看我的心情。 隔天,马未竟又提起来,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不在乎,但也不想触弄自己 的伤痕。他一副审问架势,直截了当,你是不是叫别人爸爸了?我一惊,这家伙什 么时候学贼了?见我不语,他的目光变得尖硬,我说中了,对不对?你怎么可以喊 陌生人爸爸?继而痛心地说,你让你妈害了。我差点就告诉他,我已用挣的钱给他 买过两次包子,两次啤酒了。吃我的喝我的,还指指戳戳,可不是爷们儿干的事。 我终是打消了,狠狠剜他一眼,你才逮谁都叫爸爸呢。他追问,真的没有?似乎松 了口气,那是怎么回事?我说,我想出来再告你。不再理他。他要敢动我一指头, 唐梦不吃了他才怪。 我越来越不喜欢呆在家。马未占据了一间屋,但我感觉整个空间都被他占了。 唐梦和马未还是吵,她让他找工作,他要么头疼,要么肚疼——这一点我和他倒是 像,反正总有疼的地方。唐梦没想到马未会变成癞皮狗吧?吵也没什么,但没有章 法,前半场吵,后半场又有说有笑。我不在乎,但很不习惯。 一个夜晚,我被吵醒。侧耳听听,是隔壁。起初以为唐梦说梦话,可声音持续 不断,我悄悄爬起来,轻轻推开唐梦卧室的门,准确地摸到开关。 亮如白昼。 唐梦和马未几乎同时发出惊叫。马未滑下地,似乎站不起来了。唐梦坐起来, 脸憋得通红。我晚来一会儿,马未就会得逞。她仍然惊恐着,指着我,半天说不出 话。怎么像马未一样? 宝儿……摘……掉……唐梦的嘴唇终于碰到一起。 我猛然意识到自己戴着面具,是魔鬼面具。白天没机会戴,只能晚上过瘾。连 续几个夜晚,我戴着面具入梦。我摸摸,欲摘掉,迟疑一下,又放弃了。 宝儿!唐梦声音硬了一些。 我的目光从她脸上滑马未脸上。他只穿一件裤头,褐色的皮肤上缀满汗粒。左 胸一片黑色胎记,是我熟悉的。而那张天天看着的脸,反倒有些陌生。 我和你妈商量个事儿。声音很虚。 我紧紧盯着他。我觉出面具的另一种好——不管自己什么表情,别人看到的永 远是冰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