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酱油厂终于生产了。唐梦神采飞扬,仿佛实现了共产主义。她破天荒在校门口 等我,亏得我那天没有逃课。她撇下马未,要带我找地方庆祝一下。自那个夜晚, 唐梦更加讨好我,她没让我扔掉面具,只求我别再戴了——怪吓人的。当着马未, 她没一句好话,背了马未,她又替他开脱——说什么也是你爸爸对不?谁没个落难 的时候,得帮他一把对不?我说他不欺侮你就好。唐梦傲傲地嘘一声,你妈是谁? 这世上没你妈怕的!我还能说什么? 去的是烤肉店,主角仍然缺场。唐梦似乎猜透我的心思,解释刘月不能过来。 这可不是她的作派,换了过去,就算房子着了火,刘月也得过来应应卯,买一下单。 我不是想刘月,咱有钱了,吃得起。只是觉得没有主角的庆祝挺滑稽。 唐梦确实紧巴了,这个菜要半份,那个也要半份,服务员已经说了不搞活动, 她还一个劲地问能不能赠盘蔬菜。讨价还价虽是她的专长,但不是场合。唐梦小声 说越来越小气,早晚要垮。没讨上什么,她便狠狠放咸盐,胡椒粉,辣椒面。烤肉 又咸又辣,我不停地喝水。不像庆贺,倒像斗气来了。我咳嗽两声,她醒悟了似的, 问,辣了?不等我答,突然又说,只要生产就好。她微微眯了眼,在憧憬未来吧。 我没必要回应她,只要有美味,我就不愿意说话——尽管又咸又辣,也比吃不上强 是不? 结账时,服务员说已经买过单了,唐梦呀一声,扭头寻找——八成以为刘月来 了。得知是我结的账,她的眼睛不像刚才那么亮了,问我哪来的钱。我说她平时给 我的钱,没舍得花。唐梦说,宝儿,你越来越懂事了。又说,妈尽快给他找活儿。 唐梦和我商量给马未买些吃的,不能饿着他不是?我当然不反对。进门唐梦便 对软在沙发上的马未说,宝儿用自己的钱给你买的包子。马未一脸腻笑,还是宝儿 疼我呀。他没抱怨饿成两张皮,但他的吃相确实是饿坏了。像唐梦一样,那个夜晚 之后,他总变着法子讨好我。 唐梦和马未又吵了,还是关于工作的事。马未仍说自己没恢复,唐梦说生孩子 还有个满月的时候,她让他滚,她养不起他。马未没扯起诉算账这类字眼,终于答 应出去试试。第二天,他突然又肚疼得起不了床,唐梦恨恨地说,他要这么赖皮, 她就找人捆他出去。 唐梦终是没捆他,而是替他在一家民间艺术团找了差事。唐梦兴冲冲的,马未 的脸却暗下去,让我去草台班子?唐梦说,能挣钱,什么草台树台?马未使气似的, 我不去。唐梦的眉毛乍起来,想去哪儿?国家剧院?你没长那颗脑袋!马未说,反 正我不去。唐梦跳起来,指着马未鼻子,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马未躲着,仿佛怕 唐梦戳到他,他妥协,说并不是不想去,而是干不了。唐梦气呼呼的,连笛子都吹 不了?还能干什么?马未说,吹笛子需要气,我现在这个样子,猪尿泡怕也吹不起 来。唐梦指着他,你……你……怎么成了活宝?马未笑嘻嘻地说,可惜不是宝,是 宝就让你卖掉。唐梦说,你说吧,想干什么?马未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当司机 吧,不会开车,当保安吧,年龄大了点儿,你说我该干点儿啥?唐梦骂,你该去死。 马未道,死也难啊,死到临头还让你拉回来,那就说明我不该死。唐梦几乎跺脚, 癞皮狗,你就是癞皮狗! 唐梦又一次迁就马未,没赶他走,她继续找,说不信皮城没有马未能干的。她 整日奔波,马未还像过去那样,除了看电视就是睡觉。我当然忙自己的。当着一个 人的老板。 那天,我转到酱油厂附近,想着有些日子没见刘月了,决定会会他。刘月并不 意外,劈头就问,你妈还没走?我明白唐梦来过,就势说,没呢,在对面茶馆坐着 呢。刘月厌烦的样子,派你来也没用,不可能的。我嘿一声,老爸,干吗生这么大 气?他迅速瞅我一眼,将门关严密了,再次盯住我,你叫我啥?我说,不好好听, 还得重来呀。他做个制止动作,这地方可不能乱叫。原来怕了呀,他竟然像付成一 样害怕了!要是这样,我边往窗户那儿走边说,我还非喊上七八十遍。刘月快步捏 住我,怎么比你妈还难对付?他似乎要翻脸,和我稍一对视,忽然笑了,小子,让 你叫你不叫,不让你叫你倒来劲儿了,我摸摸反骨在哪儿?我狠狠甩开他,他叹口 气,唐宝,这厂子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你妈还指望着它呢,对不对?他在拉拢我, 他很清楚唐梦的想法。我就势下台阶,逗你玩呢,瞧你吓的。他嘻嘻地做个拧我的 动作,然后摸出一百块钱,给你妈结了账,让她走。我说,你不去,她要一直等。 刘月表情又硬了,我说过,不可能的。而后眯了眼,唐宝,这就看你的能耐了。我 终于从刘月的话里听出意思,唐梦想在厂里给马未找份活儿干。唐梦居然想出这等 馊主意。刘月的脸苦着,现在根本用不着人,就是用得着……突然一挥手,不可能 的。我答应劝劝唐梦,刘月趁机给我戴高帽子。 我回到家,唐梦还没回来。她既然找过刘月,也一定会找付成。 马未问唐梦怎么没回来,我说不知道。马未又问,怎么没买饭,咱俩吃什么? 我说,爱吃什么吃什么,风水还轮流转呢,你也该请我一回了。马未嗨一声,臭小 子,怎么和我算起账了?等有了钱,你想吃什么吃什么。我说,那就等你有了钱再 吃。马未说,情绪不对呀,和谁闹别扭了?我忍忍,没憋住,你糊弄她,糊弄不了 我。马未挺了脖子,越来越像法官了,我没教你这一招啊。我说,你不出去,是怕 再也进不来了,对不对?马未的目光忽然膨胀,片刻之后,又细下去,丝丝缕缕的, 他似乎很痛苦,宝儿,你不该这样说我。我无视他那张扭歪的脸,吹起口哨。 两天后的晚上,唐梦又炒了四个菜,还买了啤酒。手头紧巴的唐梦如此慷慨, 肯定有原因。马未也奇怪,问又过什么节。唐梦顶他,非得过节才喝酒?但她眉眼 里的喜气掩饰不住。我猜,肯定与我某个爸爸有关,莫非付成提正科了? 吃到一半,唐梦憋不住,兴奋地宣布马未有工作了。 原来如此,我有些泄气,窥马未一眼,他正盯着她看。 唐梦说她费了老大劲儿,总算弄成,这份工作马未肯定干得了,因为傻子都干 得了。看护水场——我立刻明白费老大劲儿是怎么回事。 马未倒了满满一杯,像庆贺似的,独自喝干,突然道,我干不了! 唐梦的兴奋来不及缩回,就那样凝结在脸上,干不了? 马未说,干不了! 唐梦压抑着愤怒,傻子都行,你干不了? 马未破罐子破摔,我不如傻子! 唐梦怒不可遏,你他妈什么意思? 马未说,没什么意思。 唐梦站起来,干,还是滚?又是老一套,马未已经吃烂了。 马未说,你小声点儿,别吓着宝儿。 马未拿我作掩护,我根本不在乎。唐梦让我端别处吃,我不理她,不紧不慢地 往嘴里填。唐梦不再管我,重新攫住马未,让他说清楚。唉,马未已说得不能再清 楚,莫非她气昏了? 马未委屈地说,再等等不行吗? 唐梦叫,不行! 马未说,你不也啥也不干吗? 如果说刚才唐梦是燃烧的炮捻子,马未这句没廉耻的话使她炮筒子一样炸裂。 我听着都别扭,唐梦能不生气?她先是浇他一杯啤酒,然后抓起酒瓶,喝道,如果 马未不马上滚出去,就让他脸上开花。她不是吓唬,她的脸跳得那样厉害,像塞满 了弹力球。 马未刚要张嘴,被唐梦制止,别龇牙,马上滚! 马未磨蹭着站起来。 唐梦叫他快点儿,她一眼也不想再看他。 我只说一句话,马未抢着说。 唐梦或许是被马未滑稽的样子触动了,没像刚才那么激愤。马未趁机道,不是 我不去,是我不能露面。 唐梦冷笑,怕着风? 马未说,我不说是怕吓着你们,好吧……我说。 马未的声音空空的。啤酒瓶从唐梦手里滑出去,当啷一声,竟然没碎。唐梦扶 一下桌子,仿佛有些软,然后,机械地滑到椅子上。她没看马未,而是罩住我,那 目光让我想到中弹坠落的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