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为什么能挣钱,你仍说不出所以然,仍不相信是不?记得我说过一个理由, 可后来的一档子事把我整糊涂了。因为某些原因,我本不愿意提及,但为了讨个答 案,还是说了吧。 我念过三个四年级,现在是第四个。如果每个人都有坎儿的话,四年级就是我 的坎儿,怎么也迈不过去。我的第一个班主任姓刘,窄脸,总是梳着松鼠尾巴样的 辫子。她对我不错,或许我不该撒谎,说我爸爸是手眼通天的老板,她的亲戚调动 有求于我,我圆不过去,惹恼了她。当然,她让我留级的理由是功课太差,跟不上。 留就留,我不在乎。第二任班主任发现接收我上了大当,和校长大闹一场,勉强让 我跟了一年。第三任班主任倒没那么泼,升学前提了礼物登门,诚恳地和唐梦谈了 一个晚上,结果是唐梦一百个相信,如果我不留一级,这辈子就完蛋了。谁也不愿 意接收我,学校只好抽签。杨老师运气差,抽到我,成为我的第四任班主任。说实 话,她蛮不错,没和校长哭呀闹呀,我上课睡个觉打个盹,她也不生气。这样的老 师咱还有啥说的?她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我不止一次听到别的老师说她的丈夫怎么 怎么着。我见过那个斯文的男人,只要下雨,他一准打着伞在校门口等。我没有理 由和杨老师对顶,都怪左一凡。左一凡爸爸兴师问罪,我没责备左一凡,倒是左一 凡当着我的面掴自己一个嘴巴。我俩仍是好朋友,我仍是他的老大。左一凡上课听 MP3 ,被杨老师没收。MP3 是他向一个什么姐姐借的,他急得眼珠子都要翻出来。 我劝他别急,并夸下海口。我认为杨老师会给我面子,没想到……嘿,猜猜怎么着? 她不但不给面子,还挖苦我。甭提多憋气了,我不能被别人小瞧,尤其不能被左一 凡小瞧,我是他的老大么。杨老师这样,我只好给她点颜色。 我跟踪杨老师,摸清她的住址。我在那个小区守了两次,候见杨老师和她丈夫。 那是一个傍晚,两人顺着小区门口的马路到了夜市。像要买什么东西,走走问问。 在一个卖包的地摊前,杨老师蹲下去,她斯文的丈夫站她身后。我溜上前,轻轻拽 拽他。他转过头,我小声说,爸爸,我妈妈在那边等你。他愣了一下说,你搞错了 吧?杨老师侧过脸,我装作没看见,对着她的丈夫,声音提高两个分贝,我妈的话 你敢不听?爸爸……我又扯他一把,他骇然地往旁边一躲,我终于和杨老师对视在 一起。我嗫嚅着叫声杨老师,转身就跑。 第二天放学,杨老师将我留下。她的表情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眼圈稍有些黑, 缺了大觉的样子。她给我倒水,并从抽屉寻出两颗硬邦邦的奶糖。她问我一些不关 痛痒的问题,又问她对我好不好,我能不能说实话,我承诺后,她问我昨晚是怎么 回事。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尖。她鼓励我,如果我说实话,她就将左一凡的MP3 还给他。我说你还给他,我就说实话。她说她会的,我让她现在就给我。她审视我 一会儿,再次拉开抽屉。我拿到手,说昨天看错了,我以为是我爸哩。她显然不信, 第一眼看错,第二眼还能看错么?我说是。她的声音带出不满,你别糊弄老师,老 师眼里揉不得沙子。我发誓句句是真,并强调好多男人喜欢我妈,我总是错认他们。 杨老师笑笑,让我别把她和我讲的说出去。 我以为此事过去了,我替左一凡要回MP3 ,目的达到了。一个星期后,杨老师 又把我留下。她询问唐梦的事,那语气像唐梦是她的结拜姐妹。我答后,她又提到 那天晚上,问我过去是不是见过他。我犹豫一下,说见过。她马上问在哪儿,我说 在校门口。她的眉毛抖抖,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那天下雨,她和我呆到很晚。 那个斯文的男人又等在校门口,我看他一眼,低头迅速穿过马路。我站在商店门口, 看着对面。过了老半天,杨老师才出来。她的丈夫立刻迎上去,奇怪的是,她没接 他的雨伞。她走得很快,他举着伞竭力跟上她的步伐,前伸后撅,像极了驼鸟。 杨老师没再找我,可我总觉得她眼里藏着什么。她很少正视我,就算我和她请 假,她也是要么翻抽屉,要么看我的头顶。一天,我碰见她丈夫,那个斯文男人像 大白天遇见鬼,惶然逃奔。 我先前认为那些被我猎到的男人心中都有鬼,他们害怕,因此匆匆忙忙用钱打 发我。可杨老师的丈夫不像有鬼的人,为什么也怕我?是的,我糊涂了,你倒给我 说说呀,这是为什么? 我想不明白,身边的人帮不了我,我也不想问他们。说出我的秘密,我是下了 大决心的,你一定要告诉我。 我的生意不错,每月都有一笔可观的收入。唐梦又去做糕点了,绕了一圈又绕 回去,不同的是她不再是老板。有什么办法呢?刘月一时半会儿指望不上,付成又 榨不出更多油水,她要养活我和马未,只能如此。她对马未恨得咬牙,那个晚上她 把嘴唇都骂青了,但再没撵他。我不知她对马未还有几分情义,我突然看不懂她了。 算了,她对马未好与不好,我都不在乎。只是每天晚上看她一脸疲惫地扎到床上, 我挺难过。 我打算攒够钱,给唐梦盘个铺子,那样她就不用被人吆来喝去,累得黑白不分 了。这是近期目标。将来我要开个公司,招募一些像我这样的孩子,在全国的大城 市设立分公司,我自然是总裁啦。公司的名称,我现在想不出来,但有什么要紧? 我想不出,总会有人替我想出。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做白日梦?嘿,到时候你就晓得 啦。 我逃课更加频繁,好在杨老师不为难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要挣钱,就得 有时间对不对?我不是火眼金睛,但目力已像蜜蜂屁股一样毒了,哪个家伙可以得 手基本看个八九不离十。有闪失也无所谓,诈得出就诈,诈不出就跑。跑不掉,也 就是挨两脚的事,偶尔脸上挂点花,就当用了伪劣化妆品,像唐梦曾经遭遇过的那 样。 星期六下午,我在博物馆广场转悠,觉得一个女人极其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 见过。她身边的男子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背心,鼻子出奇地大。正搞丝织品展销, 到处是临时搭建的棚子。广场被切割成一条条龙状的过道,人们挤来挤去。那个男 人半张着胳膊,随时护着女人。往常我扫一眼也就过去了,那天不知怎么回事,竟 跟在女人身后。走了一段,脑袋突然一亮,这不是付成女人吗?那天,她牵着女儿 的手,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没错,就是她。为什么陪伴她的不是付成?……我挤 到前面,仔细地看了男人几眼。他看上去比付成略大,个头比付成高。我机械地跟 在两人身后。付成女人要给男人买T 恤,他试了几次,似乎不大满意。我知道付成 的秘密,现在,哈,把他女人的秘密也扯出来了。后来,付成女人指指男人的脸, 男人在脸上揩一把,我突然有些愤怒,这么跟着实在太傻,该给付成打个电话。我 瞧不上付成,但付成对咱不错不是?我迅速穿过人群,跑到广场旁边的电话亭。可 能是跑得急,我上气不接下气,付成没听出是谁,我大声叫,我是唐宝呀,爸!付 成一定被我吓坏了,静默了足有一分钟,才问,你到底有什么事?天啦,我说半天 他竟然没听明白。他说正忙,等下了班再说。我几乎吼起来,你必须来,现在就来, 博物馆广场!不知付成费了多大劲儿,总算挤出两个字:我去。 我在龙状的过道挤了两个来回,终于寻到付成女人和那个大鼻男人。男人穿着 新买的蓝条纹T 恤,那件看不出颜色的背心攥在手里。我故意碰碰他的胳膊,他没 有什么反应,显然没把我当回事。密探,我想到这个词,又是兴奋又是紧张。立功 是肯定的,付成甭想一顿饭打发我。又转一圈,付成女人和男人开始往外走,糟了, 他们要离开。我急得东张西望,到处是陌生的脸。付成这家伙比刘月差远了,干什 么都磨磨蹭蹭。 我跟在两人身后出了广场,男人给付成女人买了一支雪糕,然后,两人往东走。 就这么放过他们实在是太便宜了。我跳过去,猛地扯了大鼻男人。他回过头,粗声 粗气地问,干啥?我说老爸,你怎么不认得我了?他的头往前一触,鼻子几乎戳我 脸上,你叫我啥?我眨眨眼,我妈就在那边呢。他声音迸着愤怒,走开!我眼角的 余光一直瞥着付成女人,她像是吓住了,就那么傻傻地看着我和男人,直到男人看 她,她才问,怎么回事?男人骂着脏话,拽着她就走。我扑过去,抱着他的大腿, 他恶吼一声,滚开!然后揪住我的头发,我觉得头皮都被拽起来了。我没松开,爸 呀爸呀地哭叫着。虽然是在演戏,但那一刻我似乎动了真情,眼泪溅得哪儿都是。 许多只手拽我,但没有把我和大鼻子男人分开,我长在他的大腿上。直到听见 那声熟悉的唐宝,我才松手。付成满头大汗,神色慌张,被狼追了似的。我晓得他 的担心,没叫他爸爸,委屈地叫声叔叔。付成问怎么回事,我指着女人和那个男人, 你问他们。付成声音软唧唧的,咋回事呀?女人火气十足,我还想问你呢,走得好 好的,他突然跑上来叫爸爸,上次就是他吧,叫你的同事过来!付成说算了。女人 叫,凭什么算了?亏得嫂子不在身边,要不咋说得清?付成把女人拽到一旁,不知 又说些什么,女人剜我一眼,和那个男人离开了。 那个男人是付成女人的哥哥。不过也没啥,就当被鹞鹰啄了眼。付成望望天, 瞪我一眼,再望望天,又瞪我一眼,幽幽地叹口气,唐宝,我和你妈没什么关系, 和你更没什么关系,可我毕竟是做父亲的,得说说你,你怎么见人就叫爸爸?你不 是傻子,怎么尽干傻事?你妈这样教唆你的?我像他一样看着天,天是灰色的,皱 皱巴巴,如一张饿了数日的老脸。他终于停顿下来,我告诉他,为什么给他打电话, 为什么叫那男人爸爸,并且告诉他,我妈没教唆我,她没那么贱,不然当初你也看 不上她对不对?付成脖子胀得通红,唐宝,你可不像个孩子啊。我站起来,你说得 对,我不是孩子,早就不是了,几百年前就不是了。我走开,又回头,你别告诉她! 我说得恶狠狠的,一扭头,眼泪又溅出来。我没有揩,怕付成看见。眼睛模糊着, 只得停下来。再走,我的脸已干干净净。只是我没心思再去挣钱,生意被付成耽误 了,这笔账早晚要和他算。我看了场电影,路过包子铺买了二斤包子。我不再难过, 有什么好难过的?这可不是我唐宝的作派。 唐梦竟然回来了,饭已做好,和马未在餐桌边等我。我将包子扔桌上。马未问 什么馅的,唐梦瞪他一眼,他伸出的爪子缩回去。饭吃得不声不响,有些不对头。 当然,一直就不对头,是不是?我不在乎,我从来就不在乎。 我回到自己的空间,唐梦跟进来,将门带住。马未来开门,唐梦让他出去。马 未很不甘心地说,我怎么也是唐宝的爸爸。唐梦大步过去,砰地将门合住。然后坐 我旁边,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我不耐烦,想问什么直说吧,别绕弯子。唐梦顿 顿,你是不是见人就叫爸爸?付成出卖了我!我当然不承认,我又不是傻子,叫爸 爸给我糖吃?唐梦的声音老玉米一样硬,唐宝,可能妈错了,妈没有骨气,妈正在 改。我说,谁这样说,要烂嘴巴。唐梦忧心忡忡,你可不能这样了。我没好气,哪 样?你说我哪样了? 马未再次推开门,你妈说得对,你不能再这样了! 唐梦喝道,滚出去! 马未说,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唐梦大叫,滚! 马未还欲再言,唐梦陡地站起。马未主动把自己关外面。 唐梦抓着我的手,声泪俱下地检讨自己。她从未这样过,我很不习惯。我不认 为她有什么错,真的。我恨过她,那是因为我不懂事。她那么宠我,那么爱我,我 的一切都是她给的。我学会了挣钱,学会了和大人打交道。许多孩子胸无大志,我 没念过五年级,却有当总裁的梦想。她为什么检讨?完全没必要嘛。 我差不多快睡着了,唐梦才离去。 唐梦和马未说着什么,声音渐高。唐梦让马未接送我,马未不同意。唐梦真是 糊涂,想出这样的馊主意。她怕我放学不回家,可她难道忘了马未是什么人吗? 我跳出去,声明态度:不需要任何人接送。 唐梦看着我,目光被红墨水染了一样。 马未突然妥协,我送,我送! 第二天,马未跟屁虫一样跟在我后面。这是他被唐梦救回后第一次下楼。大夏 天的,一个老爷们儿,戴了厚厚的口罩,甭提有多滑稽。许多目光瞅他的同时,也 瞅着我。我装作与他无关的样子,迈进校门竟卸掉重石似的松口气。放学,我远远 就看见捂着口罩的马未,他背对着马路,脸紧紧贴着学校的铁栏杆。我不和他打招 呼,他也不和我打招呼,悄没声息地跟在我后面。我俩像刚刚接头的地下党,各走 各的,但我还是有种被押解的感觉。过了两天,我又开始逃课,只不过放学前会返 回学校。马未没识破我,每天邀功似的向唐梦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