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郭诚成头戴矿帽,矿灯,脚蹬长筒水鞋,甩着哧咚哧咚的步子,从漆黑的斜井 一级一级往上爬升。 出到地面,他捋撂下矿帽横挪在肩膀上,弯起粗粗大大的手腕揩一把被煤尘染 黑了的满脸黑汗,翻身跨过井口安全铁栅栏,箭一样射进调度室,急不可耐地从靠 东墙的一个黑不溜秋,根本分不清楚漆的什么颜色的大木柜中的小格格抽屉里取出 一包烟,一屁股坐在黑不溜秋腻得发亮的木长椅上,如饥似渴地一支接一支吸起烟 来。 没多久,这间不大的调度室就被弄得烟雾腾腾,烟气熏人,几乎看不清人的面 孔和屋内其他物件。 哎,哎,你这安全科长干吗不注意健康安全?你的烟筒子朝外面一点冒这杀人 恶魔尼古丁好不好!调度员老桂一边“呃咳呃咳”咳嗽,一边用一本杂志不停地扇 赶烟雾,免得烟气往他口里鼻里钻。 你老桂这就有点外行了,我只管井下生产安全,这污染环境的事由环保科负责, 敲锣卖糖,各管各行!他边开玩笑边用快吸完的短烟头又点上一支,你不抽烟没上 瘾没体会,像我这种“瘾君子”在井下憋了八小时,出到井口,恨不得把嘴含在烟 囱上大口大口吞烟,让烟把肚子灌满才舒服!他使劲地长长地吸了一口,你小子少 打岔,等我过足了烟瘾再说。 烟雾——烟头,烟头——烟雾。 烟头一个接一个丢在脚下。 每丢一个烟头,就用粗笨的黑长筒水鞋重重地踏灭一个烟头的火点。 不多时,脚下便躺了近20个扁扁的像蟑螂一样的烟头。 最后,便是一个被抓皱了的“田七花”烟壳丢在脚下。 烟壳子都瘪了,总该过足瘾了吧!老桂刚接完一个电话,一边放耳机一边说, 刚才井下4440来电话,说刚上班到工作面的实到出勤人员不足三分之一,一些岗位 缺人无法生产,这个工班又算白搭了。唉,煤矿每出一次大事故,人心都要散拉好 一段时日,你看这次事故从发生到现在,都快一个月了,全矿仍然人心不定,生产 恢复不了正常,这要造成多大损失哟! 过足烟瘾有了舒服感的郭诚成仰靠在长木椅背上,定定看着这位年纪比自己小 很多但文化不高却很显高深的调度员,认认真真地听他数落。 当下东山矿这种状况,除了这次事故特别重大,是本矿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原 因外,我看,那些有能力挑起矿长重任的人被事故吓破了胆,不愿出任矿长也是重 要原因。群龙无首,逊于草蛇!老桂扫一眼郭诚成,真是世道变了,现在有好多事 见怪不怪了,这种非常时期,如果说一般的非党干部不去承担还情有可原的话,那 些有煤矿专业知识又是共产党员的人也不愿出来担承,这就不正常了。 听着听着,郭诚成满脸舒展的表情像是含羞草被人碰了一下,突然收敛了舒伸 的叶片一样,脸一沉,像不愉快,又像是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一样。最后他吃惊地 看了很久面前这位调度员,那神态似乎他今天才认识这位平时不显山不显水的调度 员。 但郭诚成没有说什么,而是慢慢起身,缓缓迈开步子,带着思考与不安离开了 调度室。 喂,伙计,你想不想当官?如果想,就把“招贤榜”扯了,当一届东山矿矿长, 过过管人的官瘾,如何? 两个约摸二十六七岁的青年工人,下班路过矿大礼堂门前的宣传栏,看见那张 贴了很久已经泛白的大红纸誊抄的“招贤榜”,走到右边的一位用下巴指了指张榜 方向,佯装认真地说。 当管人的官,我可没那本事,人是有思想,有言行的,一样米养百种人,摸不 透猜不着。有人总结出,人,是世界上第一难管的。我连自己都管不好,还管得了 别人?你开什么国际玩笑! 你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这是职代会一连物色了五个矿业学院采煤专业 毕业,又有近20年实践经验的老煤矿都没一个愿干才张榜招贤的,贴出这么长时间 了,连碰都没人愿碰,你以为这饭碗是那么好吃的?走在他们身后的另一位中年工 人,工作服没扣,敞露着胸膛,听了他俩的说话,忍不住答起腔来,你俩知不知晓, 听说,郭诚成是职代会第一个物色当矿长的人,他毕业于中国矿大采煤专业本科, 不论专业知识,还是实践经验,还是组织能力,都是最好的矿长人选。可职代会主 席团把意向告诉他,让他接受职代会代表投票时,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连声 拒绝。他说他不是当矿长的料,只适合搞部门工作和专业。推辞得多么体面!煤矿 最重要的莫过于把安全生产搞好,老郭已当了多年的安全生产科长,工作经验那么 丰富都不愿出马,那些后来被物色的不敢挑这副担子,也就不难理解了。 这时正值早班工人下班时间,聚拢的人开始多起来,于是,使这往日谁也不去 注意与己毫无关系的“招贤榜”,这会竟成了大家关注的话题。大家你一句他一句 像爆米花一样,噼噼啪啪,无拘无束地抒发起自己的见解来。 如果再有一个月没有人出来,东山矿就瘫了,我们工人就要沦为无娘的流浪儿 了!…… 郭诚成路过这里,从人群圈外缓缓走过。 显然,刚才这几位的议论他全听见了。你看,他这时的步子比从调度室出来时 更沉重更疲软无力了。但他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碎步缓缓往前走,想多听听 工人群众的议论。 郭诚成勾着头缓慢而沉重地往回家方向走去的背影,从近至远,从清晰到模糊, 最后消失在金灿灿的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