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屋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了熟睡的郭诚成。他睁开双眼一看,发现自己睡 在客厅的沙发里。这一定是妻子怕弄醒他特意让他在这里过夜的。他看了看全身上 下:外衣外裤、手腕上手表都脱了,顶上还挂了蚊帐。 柳娟,柳娟,几点啦!连喊几声,不见有人应答。郭诚成拖着沉重疲软的身子 走下沙发床,朝挂钟方向一看,时针已指向中午12点半。时间似乎提醒他还有什么 事情要做,他赶紧找衣服,找裤子,急急忙忙穿作起来。但当他的双目触在挂历上, 见到粗红的“星期日”三个大字时,他穿戴的速度顿时慢了下来。哦,今天是星期 天,矿机关不上班,急什么? 起床后,他见餐桌上一个碗下压着张字条,他拿起来看,这是妻子的留言:我 去市商场买东西,煮好的面条放在蒸锅里,见字趁热吃了吧! 柳娟 郭诚成对妻子是极满意的。从他下蚊帐,折蚊帐,看字条的愉快心情看得出, 他充满对妻子的爱:有这样的妻子,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由于高兴,他竟一边收拾客厅一边沙哑地唱起京剧《智取威虎山》“打虎上山” 的唱段来: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刚唱了个开头,门锁响了。 今天这样高兴,莫不是昨晚睡梦里捡到珠宝了?妻子一进门就说开了。 确实,我昨晚得到一份比珠宝更珍贵的宝贝,这还得感谢你给我打了半斤酒, 是它使我沉浸在似醉非醉,既放胆又理智的思索中!郭诚成深沉的双眼定定看着妻 子,犹同两束炽烈的爱火,烧得妻子心不宁,坐不安,定不住。郭诚成说你回来得 正好,有件事正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说了呗,老夫老妻了,还忸怩么子?妻子一边从菜篮子里往外提菜, 一样样分类摆好,一边催促郭诚成说。 在我人生最低落时,你不顾一切地与我结合,这不仅需要勇气,也要有不怕磨 难的精神,这辈子,我欠你的实在太多了,就是下辈子也难还得起。 罗嗦这些做什么了,你不是有事要和我商量吗? 嗯,我是想,现在矿里那么困难,连矿长都找不到人当了,这样下去怎么办? 全矿四千多职工,加上家属共一万多人要生活,这可不能长时间没有人领头呀!上 次职代会推荐我,我不愿干,并不是我怕担风险,而是我不愿与人争权夺利。当时 我这么想,在有人对当矿长感兴趣想竞争的时候,我绝对不去竞争。可现在“招贤 榜”贴出这么久了,还没有人愿意出来应招,看来东山矿是真正没有人敢挑这副烂 摊子了。我想,我一个共产党员,在这时候应站出来,尽尽自己一份责任,与大伙 一同闯过这道难关! 哦!你是说你要当东山矿矿长,是不是? 正是,正是! 啪! 郭诚成这一回答,妻子拿在手上的一个鸡蛋,随着手腕的颤抖,掉在地上打了 个稀烂。蛋黄蛋清溢了一地。柳娟只傻傻地看着,没想到把它拾起来。 按你的身份,你是共产党员。按你的专业,你是学采煤的,现在又当了工程师, 挑这份矿长的担,确实应该的。我作为妻子,也不该反对,应全力支持。说到这, 她才突然想到应把打烂的蛋捡起来。她到餐具柜里拿了个小碗,蹲下来捡烂蛋,我 只是考虑,你已上了年纪,吃不了这份累,身子骨会累垮。还有个更要紧的方面, 也是不容回避的。当矿长风险大,弄不好出了事是要坐牢的。我了解你的脾性,你 认为可做或应该做的事,再苦再难,你都无所畏的。我也时常听到你说,怕困难, 怕牺牲,还算什么共产党员!她说这些话时没有难过的情绪,但声调很低,很严肃。 我还是要提醒你,你不能不考虑,你结婚太晚,我们仅有的一个孩子还小,今年才 上初二,如果你真有个闪失,孩子还没有生活能力,怎么办?至于我,你考虑不考 虑无关紧要。 干煤矿是要担风险,但也不都那么可怕,只要认真负责,措施落实,事故是可 以避免的! 我理解你,所以我也不逼你。但为了我们的孩子,你必须慎重考虑。有句古话 说“三思而后行”,如果按我们家目前的情况,你得九思而后行才对。要不,我给 你想个最下的下策,你得与矿上签个合同,如果有了三长两短,矿里要负责儿子到 能够独立生活,将来招工也要照顾。只要你是为了全矿人办事闪失的,不是故意行 为,这个要求就不过分。要不任谁去当好了,我们不去挨这个边! 没有那么可怕?这时妻子有点沉不住气了,她气粗声高起来,上午我去市场买 东西,看见好多人要求市法院追究梁光涛的刑事责任。我把你和这件事联系起来, 我心都凉了。 今天上午,柳娟踩了部女式自行车,沐着暖和的阳光,行驶在去市商场的公路 上。 车子左边车把挂了个菜篮子和一个薄胶袋。她这是去市场买些时鲜蔬菜。 柳娟比郭诚成小18岁,加上只生育了一胎,十多年了几乎没有什么改变,仍显 得很年轻,30多岁了,看上去与20多岁差不多。有时她与郭诚成一起出去,人们以 为他们是父女俩呢!她人很善良,很温柔,颇具东方女性的特点。她是高中毕业从 城市下到东山矿附近农村插队的。因为一次支农,她认识了郭诚成。后来知青返城 大都安排了工作,可柳娟属“中途逃避”(指结婚成家),始终没有被招为工人。 现在她专事家务,把家里料理得妥妥帖帖,使郭诚成能集中精力搞好工作。 矿区到商场这段公路又平又直,柳娟踩车离市中心还有几百米远,就看见市法 院门口密密麻麻站着好多人,而且不时顺风飘来几声哭泣声。 柳娟好奇地径直朝法院门口踩去。 到了,她下车一看,不觉吃了一惊。 法院门前不宽的草坪上,足有六七十人席地跪着,周围还站了一圈又一圈围观 的人。 跪拜的人中有老人、妇女、小孩。他们有的手里拿着或肩上披着写了字的白布 条:“要求法院追究特大事故责任者梁光涛的法律责任!”“恳求法院依法惩办犯 罪分子梁光涛!”“爸爸,你不能这样白白死去!”有的老人,干脆跪在法院审判 庭的门槛上喊:他们死得太不应该啊,请法院为人民作主,惩办责任者!有的妇女 一边拉扯着小孩,一边哭一边喊:你去了,我们今后怎么活呀!法院呀,你可要为 我们作主呀,严惩那些不顾职工生命安全的官僚主义呀! 不知是有大人组织,还是小孩们自己的主意,竟有20几个小孩,最大的不过10 岁,最小的刚刚走得稳路,他们竟然一排儿跪在法院院长办公室门前,哭泣着,呼 喊着,爸爸,爸爸,我要爸爸!…… 一个身材瘦小的人刚从外面进到办公室,一个法官即向他报告说,院长,我们 已经劝说好多次了,叫他们先回去,并告诉他们,我们对此案正立案调查。可他们 还是不走,非要见到院长,要院长表态一定要追究责任者的刑事责任才走。 院长脱下大盖帽,抹一把头上的汗珠,复而戴好,然后从冷水壶里倒了杯冷开 水,咕噜一声,一饮而尽之后,急冲冲走出办公室,来到审判庭门前。 同志们,我就是法院院长,我是刚从地区政法委开完会赶回来的。现在,我请 父老兄弟们坐起来,有什么问题,我们按正常的法律程序处理! 跪着的人群只抬头看了看,但谁也没有坐起来。他们是在等待院长的明确表态。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东山矿这次特大瓦斯事故,本院已立案,经调查确 认后,只要构成犯罪,不管是谁,我们都将依法处理,秉公执法!这点务请大家相 信。我若有半点徇私枉法,你们就到上级告我!请大家起来回家吧!等到案情基本 弄清了,我们将公开开庭审理,到时你们可以来审判庭作证和旁听! 这时,开始有人坐起来或者站起来。 见有了样子,不到一分钟光景,所有跪拜的人都起来开始各自疏散离开。 当十几位老人、妇女分别将跪拜在院长办公室门前的20多个不懂事的小孩拉走 时,孩子们“我要爸爸,我要爸爸”的哭喊声,使得围观的人们泪如雨下。 夹在人群中的柳娟也哭出了声,泪水不停地掉在自行车把上。 柳娟睁得很大的眼睛,定定盯在郭诚成的脸上,如果你当矿长,碰上这种事, 你承受得了,我可承受不了,家庭包括儿子、父母、兄弟也承受不了,到那时,后 悔也晚了,你要知道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可以吃的呀! 如果我不当矿长,是为了自己乃至自己的家庭不担风险,不考虑企业和广大职 工群众的利益,那我就是天下第一自私的人了。如果这样,我还挂着这块共产党员 的招牌干什么?这不玷污了共产党的崇高称号?所以,我要感谢你昨晚的那半斤酒, 是它使我十多年前的那种纯正的思想境界又回归了,是酒促使我对矿上近一个月的 事,从国家、企业到职工群众利益作了整体的分析和考虑,然后得出了这样的悟性 结论:大家竞争当矿长时,我回避,我推辞,这是对的,只要有人愿当矿长,那就 让别人去干!有啥好争的?现在,大家不愿干矿长了,这说明矿长要担风险了,要 吃苦受罪了。在这样的时候,我应义无反顾地去当这个矿长,并竭尽全力把矿长当 好,使国家受益,使人民生命安全不受或少受损失,这才是一个共产党员应该做的, 应具有的胸怀。你说是不是? 郭诚成的这一问,竟把妻子问勾了头,问得她默默无语了。 郭诚成向妻子投去满意的一瞥。他知道,妻子已默认了他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