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郭诚成的家。 里间卧室妻子已入睡。 挂在墙上的时钟敲响了午夜12点。 郭诚成从外面轻轻开门,轻轻进屋。 郭诚成身着蓝粗帆布工作服,脚穿长筒水鞋,头戴矿帽,满脸煤尘。 他顾不及卸装,用几张旧报纸垫好,坐进沙发里一支接一支抽烟,从他口里吐 出的烟雾绕他转了几圈之后,便争先恐后地飘向窗口,挤出窗外。 火!火!火!起火了,哪里起火了!从梦中突然醒来的妻子,抬头看到窗口方 向的腾腾烟雾,不觉喊了起来。 喊什么,是我在抽烟!垫高枕头放心睡你的觉!郭诚成说着又将一个烟蒂掐进 了烟灰缸里。 火!火!火! 妻子方才的惊叫声,似乎把郭诚成要饱过一顿烟瘾的兴趣扫了个精光。他从烟 盒里抽出又一支香烟,没有点燃,只在手里缓缓地捏来捏去。 一片空旷荒漠的山野。 一片墓碑林立的坟地。 不时还出现一些新坟,坟头放着祭奠盛食物的碗碟,还有插在坟头上草纸做的 招魂幡。 煞是凄凉。 向东南方向看去,数百个新老坟墓掠过之后,出现了更新的刚刚垒起的尚未经 过一次雨的新坟,一座,二座,三座…… 继续看向东南方约100 米处,正垒着的坟头前,一个臂戴黑纱,跪拜不止,哭 声凄凄惨惨、哽哽咽咽的青年妇女,携着一个臂戴黑纱哇哇哭喊的五六岁的小男孩。 尽管有好几个女职工在劝,在说,在拉,但她仍跪在地上,抱着新竖起的墓碑不愿 离去。 爸爸,爸爸。我要爸爸! 小男孩在不停地哭喊着。直哭得眼泪鼻涕混在一起,流成糊糊一片。好不可怜。 正在闷心闷气用铁锹给新坟作最后一道工序——在坟的周围开挖小水沟的一个 白发汉子转过脸来,见到青年妇女和小男孩悲伤痛苦的模样,双目含着的满眶泪水, 顿时像戳破了的水袋子,泪珠直往下掉。 这是郭诚成,当时他是东山矿安全生产科科长。此刻,他把同情与悲愤凝聚在 铁锹上,一锹下去,扎进很深很深,翻起的泥土很大块很大块,然后使劲抛上坟墓 顶端。 铁锹在烟雾腾腾的井下翻煤。 这是在寻找被瓦斯烧伤并被掉下来的煤覆盖着的遇难矿工。找到了一个,面目 被烧得黑中带焦,分不出容貌。 戴着防护面罩和氧气的矿山救护队员,把伤者、亡者抬上担架,直往井外送。 又找到一个,抬上担架,快速外运。 矿井井口,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接过从井下抢救上来的伤员放上救护车。一个、 二个、三个…… 呜呜的汽车笛声,救护车飞也似的向医院驶去。 这是东山矿最近发生的一次局部瓦斯燃烧事故,一共吞噬了32名矿工的生命。 当场死亡18人,抢救出来的24人,由于伤势过重,经过一个星期的全力抢救,又有 14人不治身亡。 他们中最大的38岁,最小的只有18岁。 郭诚成满含泪水的双目,凝视在哭泣不止的中年妇女和小男孩的身上。 突然,郭诚成甩开手中的铁锹,几步跨到墓碑前跪在死者坟头(也是跪在哭泣 青年妇女前面),哽咽着,泣不成声地说,这次事故的发生,我也有一定的责任, 我有愧于身亡的矿工兄弟,有愧于他们的妻子儿女!…… 《西部煤炭报》对这次事故的分析文章,又出现在郭诚成眼前:东山矿连年事 故不断,每年因矿井灾害死亡几十人,百万吨煤炭死亡率大大超过国家规定。国家 主管部门一位负责人说,不能让矿工的血染红了煤炭,我们不要带血的煤…… 井下的一个电话室里。 郭诚成在急促地打电话:总机,快,给我摇矿长办公室……是梁矿长吗?…… 我是郭诚成,4440当头瓦斯含量有偏高迹象,建议立即停止作业,组织力量加装一 台大马力的局扇机增加通风,然后再生产! 电话里传来梁光涛矿长的说话声,你知道不知道?这条巷道关系到新工作面能 不能在下月初正式投入生产的关键,没有绝对证据证明可能发生事故,没有我的同 意,任何人不得让当头停止生产!这关系到全矿全年的经济收入。现在电力行业、 供电行业和通讯行业员工,收入都比煤矿员工高出十几倍,我们矿工用血汗为人类 献光热,却穷得寒酸,我心中有愧啊!这是其一。第二,你给我记住了,现在全国 用煤告急,发电厂存煤不足,有的电厂都快停产了,国务院刚开完加大煤炭生产, 保电保民生紧急会议。我们要为国家利益着想,也要考虑自身利益,要抓住煤炭市 场紧俏价格看好的机会,加大生产,增加收入,郭诚成你是猪脑?…… 郭诚成仍在恳切地劝说,当然,国家需要,企业收入不能不顾,可也不能为了 产量而不要安全呀!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呀!他急促地顿了顿,我有个想法,只 要发动机关干部下井劳动,帮忙接风筒,拉电缆,同时多派几个电钳工突击安装局 扇机,至多三天可搞好,不会影响太多的时间! 三天,还不多?不行!今天已进入12月,再过30天就进入新年度,弄得不好, 全年的生产任务可能泡汤。在这30天里,这条巷道半个班也不能停。这几个月下来, 这个工作面不是一直都这样干的吗?要出事早就出了,还会等到今天?梁光涛硬邦 邦大吼大雷地说。 尽管你能找出很多理由不采纳我的建议,但我还是恳请矿长三思,要不真的出 了事,我们怎么交代,怎么向全矿职工交代,怎么向出事的矿工的父老妻儿交代? 郭诚成几乎是哭泣着哀求了。 梁矿长粗暴地打断郭诚成的话,我是东山矿矿长,是安全生产第一责任者,你 不要罗嗦了,一切责任由我承担!梁光涛说完这句,即挂断了电话。 郭诚成哭丧着脸,无可奈何地离开了电话室。 哭坟的青年妇女,见郭诚成跪在地上不起,感情是那般真挚,那般悲伤,使她 受到感动。 她揩一把泪水,把郭诚成扶起来,哭泣着说,当煤矿领导,安全可是第一位的 大事呀,出了事,国家受损,受害职工的妻儿更受罪。说完,她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但没有跪拜,只是站着不动。 郭诚成右手抱着哭得不成样的小男孩,左肩扛了铁锹,陪着跌跌撞撞的青年妇 女,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坟地。 …… 郭诚成仍在捏着手上的烟卷,烟卷已被捏烂,烟丝在不停地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