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有晚饭后“百步走”习惯的郭诚成,漫步在松林间空旷的草坪上。他一边散步, 一边细听,欣赏着各种鸟叫声。看去很有点闲情逸致。 松林的对面山上,到处是老鼠洞般的农民开挖的小煤窑。大大小小、疏疏密密、 高低不一。这时只见不多的几个人,稀稀疏疏从小井口缓缓地吃力地挑着煤筐爬上 来。先见到头盖,然后是脖子,肩膀,腰身……再后来便是勾成90度倒煤的姿势。 在晚霞的逆光大反差下,犹如一幅沉重的黄昏图。 郭诚成站定凝视着这幅画面,缓缓抬起右手抚摸着自己那银白色的头发,似有 颇多感慨在心头。 不多时,一些挑煤人便先后离开煤场回家。 到此,挑煤人几乎都下工了。旷野显出一片寂寞。 隔了许久许久,一个似篮球浮于风浪很大的水面晃动不止的人头,出现在山顶 与天际交接处的地平线上。 肩膀,腰身出现了,整个身子似同风吹柳枝一样左右剧烈地摆动着,更像旋转 到末尾的陀螺,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 郭诚成注视着。 剪影式的人影随着勾身倒煤,顺势一个跟头翻下了煤堆,然后顺坡继续翻滚而 下,一直滚到坡底,躺在地下动弹不得。 郭诚成呼哧呼哧跑上去一看,惊讶得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啊,是梁光涛的妻 子梁嫂。她已跌昏过去,瘦削的脸颊青一块紫一块,额上肿起好几个大青包,门牙 断了两颗,满脸血污,满脸煤尘,衣服被汗水湿得无几根干纱,干了的地方凝结成 一块块白白的汗碱。 梁嫂!梁嫂!……连喊数声,也不见回音。郭诚成把她抱起来往山上一步步走 去。汗水沿着他的脸颊直往下滴,滴在自己身上,滴在梁嫂的身上。 郭诚成把梁嫂抱上井口平台,放在一块木板上躺着,又吃力地撑直累酸了的腰 杆,朝煤洞里大声喊,有人吗?井下有人吗?快出来,出事了! 一会儿,先后从井底爬出来两个人来,他们身穿裤衩,头裹黑布巾,从头至脚 除了眼白、牙齿是白的,全身到处黑得与煤炭无二样。 啊!郭矿长!梁嫂怎么了?先上来的一个把铁铲和羊角锄丢在地下,即到梁嫂 身边问究竟。 倒煤时从上面摔下去,滚了好远才停住。郭诚成说,伤得不轻,你们一个跑步 到矿上叫我的小车司机开车子上来,说是我叫的。 看到梁嫂伤成这样,先出井的那位顾不上抹一把脸,也顾不上穿衣服,拔腿直 朝矿上跑去。在下坡处跌了一跤,爬起来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前跑。 郭诚成用手帕轻轻地为梁嫂擦去脸上的血污和煤尘。 后上井的一位放好工具,来到身前看望梁嫂。 你们是个体开采,还是集体开采?郭诚成问。 是村里组织集体开采的。黑汉子答。 梁嫂体质这么虚弱,你们怎么忍心让她给你们下井挑煤?郭诚成用逼人的目光 看了黑汉子一眼。 是她自己来找老板的,黑汉子见郭矿长这么说,脸上有了惧怕感。她对我们老 板说,自从梁光涛矿长下狱后,她家的生活支撑不住了。老大老二读书要钱,全家 人吃饭要钱,去哪儿找?大概是疲倦加肚子饿,加上有几分怕负责任,黑汉子说话 有点害怕,嘴唇在不停地打颤。我们知道她是梁矿长家的。她前后来找了两三次, 要我们给她点工做,给她家几口人一碗饭吃。你知道,我们小煤窑没什么工可让女 的做,较合适的活就是担煤了。见她骨架单小,体质瘦弱,开始没答应她。后来她 又哭又跪,求老板开恩,可怜可怜他们全家,最后只好答应下来。黑汉子从井口木 棚架上摸出一个塑料薄膜烟袋,卷了一支喇叭筒生烟,也给郭诚成一支,点着。这 两个月来,她早上比别人来得早,晚上比别人回得晚,家这么近连中午饭也是带来 吃。看到她实在太可怜,她每挑一担煤我们就比别人多给5 分钱。她干活下力干, 吃又舍不得花钱,近来体质更弱了。唉,原来他老公当矿长时,家里生活来源不用 她操心,现在落坡了,怪可怜的!黑汉子抽烟急了点,“哐哐哐”大咳了好一阵才 停下来。他咳嗽时胸口两边的肋骨撑起老高,跟那骷髅差不多。这情景给人的感觉 是,他口说可怜梁嫂,他自己也够让人可怜的。 郭诚成听了黑汉子的话,他无语了,沉默了,甚而生出了自愧之情:是啊,这 能怪罪农民小煤窑吗?不,这是自己工作的不负责!前些日子,只考虑解决因工牺 牲矿工遗属们的就业问题,没有想到梁嫂家庭的生活出路,致使她落到目前这样的 处境,这不能不是工作上的失误!如果说,殉难矿工是为煤炭事业而献身的话,那 么,同样可以说,那些勇于承担苦、难、险领导岗位,因工作失误(必须是无故意 性的),使自己的政治、经济、家庭利益付出代价的,同样也是一种牺牲!如果他 们不勇于挑重担,就不会造成他的利益损失! 嘀嘀!……汽车的鸣笛声打断了郭诚成的沉思。他站起来挥手指挥车子在不宽 的平台上掉头。 吉普车在梁嫂躺着的近旁停稳。郭诚成与两位黑汉子把梁嫂抬上了车。 梁嫂突然微微睁开了眼睛。当她双目触到郭诚成时,泪水似堤坝决口一样喷涌 而出,然后沿着脸颊流向耳朵内,耳朵灌满泪水后,又从脖子流进衣服里。 梁嫂,请原谅!这些日子对你一家的生活照顾不到,是我工作上的失误,务必 原谅!郭诚成说着,鼻子一酸,眼眶湿润了。 听郭诚成这一说,梁嫂抽泣得更伤心,更委屈,更悲哀了,最后竟放声大哭起 来,不,我不怪你,我只想告诉你,你当矿长可千万、千万小心呀,为了你的家庭, 你的妻子孩子! 车灯光划破慢慢黑下来的夜空,不断拐着“之”字形弯路,缓缓向矿区方向驶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