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家方总那出手才真正叫阔绰。 这30来亩地上,有一亩左右的菜园,青头萝卜大白菜什么的种着,方总让人叫 来菜园的主人,以每棵5 毛钱的价格谈定,瞬间就让它们从自己的大本营上,消失 得干干净净。 多少村民眼馋起来:他娘的,早知道咱也在那里种上些瓜瓠辣椒的,捞点小财 发发。看看狗日的张聋子,老屁股大一块萝卜地,就得了人家200 块,这叫什么理 路?两块钱买来的萝卜籽,蒙了人家两张红皮。 工厂奠基那天,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镇党委张书记与方总亲自手执铁锹, 挖了第一方土。 这响当当的开场锣鼓,谁不竖起大拇指来夸赞! 厂房一施工,前后三庄的小拖拉机手陡然高兴起来,天天运砖运瓦,往来于轮 窑厂与小柳庄之间。小柳庄里本来袖手晒太阳的那些主儿,个个到工地上来挑砖拌 混凝土了,干一天拿一天的工资,花花绿绿的票子现刮现。这哪是建厂房,简直是 在建财神庙! 小柳庄建财神庙,招引得外庄人也想来捞些外快。小柳庄的几个汉子拿着扁担, 非常夸张地跑过来呵斥,硬是吓退了人家。 娘的,真是有钱好办事。6 个月的时间,方总的两排五六十米长的大厂房已顺 利竣工,即将投产使用。 这边刚封顶,那边厂房大门外就张贴起大红纸,是招工启事。 四村八组的人像赶集,一拨一拨地来去。为啥?人家启事上明明白白写着呢, 小柳庄的村民优先,工资待遇也优先。你想小柳庄人咋能不牛气冲天。 那阵子,外庄人因为进不了财神庙而沮丧,小柳庄人因为化工厂而自鸣得意。 咱小柳庄人有的是力气。至于那些技术活,化学配比什么的,比果树嫁接还要 难办,小柳庄人才不沾那个边呢,那危险! 接到去工厂上班的通知,王朝在屋内转来转去,不知所措地搓着一双大手,搓 得蚕吃桑叶般麻沙沙地响。老婆直笑他,瞧你那德性,粪渣子抹不上泥墙。王朝嘿 嘿傻笑,是呢是呢,我这心里有些不踏实呢。跟土坷垃打惯交道了,猛然一下子叫 我坐在门卫室里,清闲无事,手不动脚不动的,人家就每月给500 块,怕要歇得骨 头疼。 王朝去理发店理了个发,把那长短不齐、颜色不一的胡子也给刮得净光,还买 了一身新褂裤,一双新鞋,把自己武装了一番。老婆直夸,啧啧,人靠衣裳马靠鞍, 穿上这一身皮,还真有点像村民组长的样子了。 第二天,王朝早早起床,正吃着早饭,杨祥宇就来叫他了。王朝看那杨祥宇, 上身穿灰色夹克衫,下身穿一黑色牛仔裤,脚蹬一双运动鞋,比走亲戚还光鲜。杨 祥宇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都是我家明子教的,头天上班嘛,总得那个点是吧。王 朝连说,对呢对呢,明子到底是个大学生,见过世面,比咱有见识。咱可不是为自 个儿挣脸,咱挣的是全小柳庄的脸。 王朝三口两口扒拉完早饭,告知老婆一声:“我上班去了。”老婆丢下手里喂 鸡的活计,脆生生地应答:“晓得了。早些家来吃饭。”杨祥宇就笑了,“早点家 来?你说早点就早点啦?捧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上班可不比种地,论钟点呢。 不到下班时间就能往家赶?”王朝大手一挥说,别和她一般计较,女人家家的,头 发长见识短!走啦走啦。 其他一些人有说有笑地聚在村口,看两人来了,就一路往工厂赶去。路上碰到 邻村的人问:一个个这么齐齐整整的,为哪家说媳妇去啊?王朝说,是呢是呢。说 新媳妇去,明年一定能生个金娃娃给咱抱抱。每个人的心里都乐开了花。 几个人一到厂,生产科长就对他们作了上岗培训,向他们交代了化工生产的安 全操作规范、厂里条条框框的规定,关照了一些个要注意的细枝末节,听得王朝直 想打盹:娘的,上班就是干活,唧唧歪歪的说这么多干什么?直接派我们干什么活 不就得了。这些个城里人,真是吃饱了撑的,想这么多困死人的鬼主意。 瞄一眼杨祥宇,乖乖,头都埋在裤裆里了,准是睡着了,王朝用胳膊肘捅了捅 杨祥宇,杨祥宇一惊,问,讲完了?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紧鼓掌。王朝刚想说, 鼓啥掌呢,人家才讲到第二大点第三小点,又有几个人鼓起掌来,接着屋子里的人 都鼓起掌来。王朝也跟着鼓掌,心里好笑,奶奶的,都睡醒了,你们就可着劲儿鼓 吧。 生产科长似乎激动了,他从座位上站起来伸出两手示意大家安静,清了清嗓子, 继续发言:同志们,你们的掌声告诉我们,这些决策是得到你们认定了的。下边, 我再讲讲第三大点……等他把第八大点的第六小点讲完,差不多已是中午时分。 他在台上讲得口沫横飞,王朝他们在台下困得七倒八跄,个个比干农活还受不 住。好容易挨到他讲话完毕,方总又来了,掏出一沓纸来,说要和大伙签个合同, 在厂里工作期间,无论病痛伤残都由自己负责,听得王朝笑起来了,哪个人能保证 吃五谷不生灾,谁个不讲理,生了病会和你们胡搅蛮缠呢?什么伤啊残的,自个儿 小心点就是了,我们做农活的时候,大锹铲掉脚趾头的事都有,摁一把草灰了事, 就没见有人吵闹过什么。你们城里人就是心眼多。方总笑了,说,我们这是丑话说 在前头,有备无患嘛。王朝不会写字,第一个就跑上台,把个右手拇指在印泥里一 摁,由方总引着在合同上摁了手印。大伙陆续上台,签名、摁手印,完了,方总把 合同叠好放进公文包,又向他小连襟也就是生产科长打个手势,科长的声调一下子 高了起来,说方总决定开工的第一天,不能让大家空着手回去。每个人一个红包, 希望大家齐心合力,努力工作,不辜负方总的期望。“哗”,台下一片热烈的掌声, 杨祥宇把个手都要拍麻了,想到还要用这双手干活挣钱,他才减缓了两手相击的力 度。 中午下班,几个人掏出红包,剥去外面的红纸,每个人都是两张十块、四张两 块的人民币,崭新崭新的。杨祥宇问,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大家摇头。王朝 问,你晓得?晓得就趁早告诉我们,卖什么关子呢!杨祥宇说,这二十八块啊,是 “发”的意思,六张是“顺”的意思,连到一块呢,就是叫我们今后又“顺”又 “发”,这是给大伙讨吉兆呢。春香就感慨了,你们看,这半天我们什么事都没干, 人家就给了钱了,往后我们一天天地干活,该发我们多少钱啊!但我是拿不了你们 那么多钱的。这端茶倒水扫地抹桌子的事儿,肯定挣不了几个钱,你们要是有活忙 不过来,我帮你们做,也捎带我多挣一份给我家小琴用,这丫头,大了,去了几趟 县城,心野了,老想朝外跑。 杨祥宇接过春香的话头,可要看紧些呢。听我家明子讲,有些城里人不干净, 人贩子贩女伢子去干不要脸的脏活,挣钱呢。春香吓了一跳,又赶紧自言自语地说, 我家小琴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就是天天拴在裤腰带上,我也要看牢她,决不能让 她做丢脸的事。 杨祥宇几个人的活倒舒心,有成品出去了,有料子进来了,几个人手脚麻利地 一阵忙活,抬上车或从车上抬下来。王朝坐在门卫室里听个小收音机,见杨祥宇他 们忙不过来,也溜达出来帮个手,接接拿拿的,有时春香见他们活多忙不过来,也 丢下扫帚打个下手。 每个月月底,会计室算好各人的工资,通知他们去领,数着大大小小的一沓钞 票,让人感到日子过得太顺溜了,真怕好日子不长久呢。 转眼到了插秧的季节。厂里的生意却更见火了。厂里临时规定,只要不请假, 每天发双倍工资;请假一天,扣双倍工资。王朝他们几个只得白天在厂里干活,晚 上回家耕田耙地、拔秧挑秧。 春香一个女人家实在吃不消,憋了两天终于向方总请假来了。方总很为难,准 了你的假就得准别人的,一碗水要端平话才说得过去。春香急了,说我让我家姑娘 小琴替我,我再跟王朝他们几个打打招呼,他们总不会和我一个妇道人家攀比吧。 庄稼不能误,一误误一季呢。看方总没有坚决反对,春香风风火火地找王朝,找杨 祥宇,让他们替自己到方总那儿说说情。几个男人拍胸脯说不为难她。由王朝做代 表找方总说情,方总才勉勉强强含含糊糊顺水推舟了。 春香下班回家跟小琴一说,小琴立即反对,你们那个厂,脏死了,从你们厂子 涵洞里流出来的水,把螃蟹泥鳅都熏死了,我都担心有毒呢。让我去,想害我啊! 春香知道小琴的脾气,嘴硬,心软。于是春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我怎么这么命 苦啊,男人死得早,留下个丫头又这么不听话,我起早贪黑地忙,我都为谁啊?我 图的什么啊?还不都为你这个冤家……小琴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说好了,我可 只替你几天,等咱家插完了秧,我就不干了,到县城找工作。你别想把我困在你们 那个破厂。 春香想起杨祥宇的话,刚想反对,转念一想,乡下人买洋火,一打打地来,可 不能越好打越往里打。说不定把小琴惹急了,一别扭,这秧也栽不下去了呢,那太 不划算了。 母女俩各忙各活,小琴也乖,下了班,就赤巴双脚来和春香一起拔秧栽秧。缺 了男劳力,挑秧的活就烦了,人在烂泥田埂上一■一滑,挑秧担子就像荡秋千,一 个把持不住,准得栽个大跟头。小琴两手提十来个秧把子在前走,春香挑三十来个 秧把子在后走,走走娘俩就伤心。春香下定决心,等过个三五年小琴大了,就说个 上门女婿支撑门面;小琴下定决心,等秧一插完,就伙同小姐妹们进城打工,好歹 做个城里人,再不吃这穷苦了。 春香手脚快,三四亩水田,五天不到就全部完工了。看方总那边也没叫小琴带 口信,春香又忙里偷闲,把几条秧田埂点上了毛豆。第六天,春香收拾收拾叫小琴 看家,小琴乖乖地答应了。春香心里暗喜,还是闺女贴心。 到得厂里,扫好地,灌好茶水,送到方总办公室,方总一见春香,急忙离座说 我来我来。春香也不坚持,放下茶瓶就拿抹布抹沙发桌椅。方总倒了两杯茶,说, 嫂子,歇会儿再忙。春香手也不停,答道:不累。见方总站着不动,春香望望方总, 停了手问:方总,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方总笑笑,是有事要和嫂子商量呢。说着拉过去一张椅子,请春香坐下。春香 暗想恐怕是自己假长了,惹人家不高兴了。减工资我不怕,只要别让我回家就行。 这么想着,就有些不安起来。方总回到座位上,说,嫂子,我有个老母亲在家,身 体还好,就是我们在外瞎忙,照顾不到她。怕她孤单,想找个人陪她说说话,为她 洗洗衣服做做饭。我看你家小琴,蛮勤快的呢,嘴巴甜,又会说笑…… 春香打断他。 方总是想让我家小琴去服侍她,做你们家佣人…… 方总笑了,嫂子,看你说哪里去了,我们城里叫保姆,不叫佣人。佣人是旧社 会的事了,佣人没有人身自由的。你家小琴不同,她愿意去才去,我不勉强。她若 嫌苦了累了,可以不干,嫌工资少了,我们可以加。 春香想,女大不由娘,小琴一直想往城里跑,我一直防着堵着也不是个事,腿 长在她自个儿身上。好在方总是个有根有底的人,不怕他怎么样。嘴上却说,容我 想想。方总也不再追问,春香继续干活,方总仍旧埋头办公。 中午春香下班到家,小琴早烧好了午饭等着了。春香也不说话,吃完饭拿把铁 锹准备上田埂,看看田里的水情。小琴跟了出来,喊妈你没忘了什么吧?春香是个 明白人,一听就知道方总已找小琴谈过了。 春香故意沉着个脸,不说话,小琴搂着春香,妈就让我去吧,我保证赚了钱不 乱花,我保证不疯疯癫癫的,我保证…… 行了行了,听妈说,捧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你刚出家门,妈怕你受不了委 屈,你受了委屈,妈心里不安哪。 小琴就笑了,做城里人还委屈?我做梦都想去城里呢!我不会委屈的,您放一 百二十个心好了。母女俩叽叽咕咕,一直谈到春香临上班,才打住。 下午,母女俩一起去厂里见了方总,春香千叮咛万嘱咐,说孩子没见过世面, 请方总转告老太太要教育着点,有什么不到的地方尽管指出来,方总一一点头应允。 回到家,小琴收拾好几件简单的衣裳,第二天就随方总的小车去了城里。 小琴嘻嘻哈哈地去圆她城里人的梦去了,春香却背地里偷偷抹了不少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