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两个月后,方总从家里来,带给春香几张小琴的照片,王朝他们几个都凑过来 看。照片上,一个面善的老太太坐在藤椅上,身边站着小琴,身穿白底蓝印小碎花 的连衣裙,脚蹬一双白色高跟鞋。看小琴,比在家时白了些,胖了些,像电影上的 人似的,她们身后是方总家无比气派的大别墅。 春香看得有些欣喜,又有些心酸。这些天来,母女俩就只说过一次话,还是那 次方总往家里打电话时,正好小琴接电话,方总就让春香说几句,春香趁机叮嘱了 几句。春香总觉得女儿离自己太远了,常常牵肠挂肚的,有时还在梦里梦到小琴被 人欺负,自己拼了命地去护女儿,惊醒了才知是梦,梦醒了就捂着胸口,念叨菩萨 保佑菩萨保佑。每月的初一十五,春香都不忘烧香祷祝。 王朝他们直怨自己的婆娘没能生出个闺女来,不然,也送她们去城里当保姆, 照几张照片回来风光风光。 春香看女儿笑滋眯眯的,晓得女儿在那边过得不错,想来方总一家待小琴不薄, 也就放下心来,干起活来也麻利了许多,整个人似乎也年轻了许多。春香被这种满 足感包围着,一直到快过年。没承想,腊月二十左右,小琴来了一个电话,说老太 太今年要去昆明老家过年,要带小琴一起去,回家等年后再说。春香想发火,你连 老娘都不管了,你翅膀长硬了是不是?可碍着方总在场,也只好忍了。 正月十八,小琴拎着大包细包回家来了,手机、衣服、补品、化妆品……一件 件往外掏,看得春香心疼:这孩子,不会过日子,就知道花钱。小琴掏出钱包,把 一沓钞票交到春香手里,说,这几个月的工资,我一分没动,这些东西都是方太太、 方老太太买给我的,她们对我可好啦,她们家没孩子,方老太太说要认我做干女儿 呢。 春香赶紧说,这怎么行呢,怎么好让人家降了辈分呢。小琴说,是呢,我要叫 她奶奶,她不让,说把她叫老了,要叫她阿姨。其实叫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人家高 兴就行。老太太一高兴,就给我买衣服,加工资。你看,我这工资不比你低吧。春 香数了数,还真不少,对小琴说,我帮你存起来,将来等你出嫁的时候用。小琴就 红了脸,我才不嫁人呢,我就和你一起过。心里却想:是男人就该有方总那样的派 头;女人嫁那样的男人才算没有白活。 在家歇了几天,方老太太就打电话过来了,小琴接电话时,摇手让春香别开口, 直到小琴说我明天就去,春香想阻止,小琴已关了电话。你这孩子,也不让我和人 家打个招呼。小琴一笑,算是赔不是。 晚上,母女俩一头睡了,小琴搂着春香的脖子,发出匀称酣甜的呼吸,春香看 着小琴青春漫溢的面容,禁不住爱怜地伸手托住小琴的脸,暗自神伤,这么俊俏的 闺女,如若是个城里娃,还真不愁饭吃呢。 听小琴说,老太太就是怪,喜欢吃腊肉咸货。春香想人家给我们这么多,我们 总不能硌硷(高邮方言,意思是使人家利益受损失)人家吧。第二天一早,春香早 早起床,轻手轻脚地挑了两块腊肉,两条咸鱼,一只咸鹅,用塑料袋装好,放在一 个大旅行袋里,又整理好小琴的衣物,看小琴带回的化妆品,大瓶细瓶的,稀的稠 的,禁不住好奇,用手抹了一点在脸上,那香味真好,淡淡的,甜甜的,像一种花 的味道,这才晓得小琴身上好闻的味道是这东西的味儿。 床上的小琴咯咯笑了,说,妈,你就别把这些个东西装起来了,那边还有,这 些你就留着用吧。春香笑骂,死丫头,吓我一跳,这些劳什子你还是带走的好,我 一个农村妇女,打扮起来还不招人闲话,被人戳脊梁骨! 小琴说,怕什么,方太太和你差不多年纪,打扮得像个小姑娘似的,老太太都 六十出头的人了,还穿红衣服花裙子呢。人家城里人哪个不打扮,我就没听到谁说 三道四的。 春香正色说,丫头,我们是乡下人,乡下人图的就是个本分,你不要和人家城 里人比,迟早你是要回乡下来的,做人不能忘本。 小琴不高兴了,说,看你说说就扯远了。 没了睡觉的兴致,小琴起身帮着春香收拾,春香又趁机多叮嘱了几句。吃过早 饭,上班顺路,春香送小琴去镇上汽车站。 看着汽车一路绝尘而去,春香才转身往厂子里赶。 老远就看到厂门口停一大卡车,上面装满大叶柳树苗,刚想问个究竟,王朝就 朝她喊开了,春香,你怎么才来呢,快帮忙卸树苗,这几天,我们要把这些树苗全 栽下去呢。卸树苗的当口,从王朝他们的对话中,春香知道了个大概。方总看厂房 周围还有一大片空地,觉着荒着可惜了,就购来了一批树苗,准备在厂子周围造一 个林子,说什么,过几年,这儿会成什么“森林氧吧”,这工厂也成个绿色工厂。 大家就觉得好笑。杨祥宇说,我们家前屋后那么多树,是不是也该叫绿色堂屋、绿 色厢房、绿色猪圈、绿色鸡栅呢。春香就笑着打断他,你赶什么时髦,你管人家怎 么叫呢。大家一阵紧忙。 虽是初春,也细汗不断,王朝大手一抹立马成了个花狸猫脸,李桂文就咋呼开 了,哎呀,车上怎么有个带壳的呢?大伙面面相觑,看到王朝那一张脸,都扑哧扑 哧地笑了,笑得王朝瞧瞧你,瞅瞅他,仔细一想,带壳的?王……?这是说我王八 呢。好你个李桂文,骂人不带脏字,抓起把树根泥就扔过去,我叫你李桂文成泥桂 文。几个人打闹一气,卸完树苗,春香去附近的水塘里拎来半桶水,大家伙到王朝 的门卫室里拿毛巾面盆一阵好洗,干净了大家的手脸,可苦了王朝的毛巾面盆,王 朝洗了汰,汰了洗,才总算让那条可怜的毛巾稍微有了些当初的样儿。 接下来的几天,王朝一帮人就忙着挖树坑,下肥料,栽树苗,浇水,前前后后 忙了将近有一个礼拜才算大功告成。徐林说,娘的,幸亏水塘离得近,不然,光挑 水,就要挑断我们几个的腰呢。可不是,李桂文摸着自己红肿的肩头附和着。栽树, 家前屋后栽着玩的,做做粪箕,砍了当柴烧,哪有这样当回事的,方总家要准备做 多少粪箕呀?他们又不种田,做粪箕有什么用呢?杨祥宇就笑了,做粪箕?才不是 呢。我们家明子说了,这种树书上叫意杨,长得快,十来年就有小水桶粗了,到时 候就可砍下来去卖钱呢。听得大伙直摇头,这城里人真是会搞钱,连栽个树都赚钱, 他们做什么不为钱的呢?想不通,想不通就只有佩服人家有来钱的道。 从此,王朝就多了件事,及时除掉树苗田里的杂草。 王朝很气闷,这城里人娇气,他们栽的树也娇气,我们家前屋后栽的树,哪棵 是当了事的?栽进土里就了事,有命吃饭,没命滚蛋,没为它们浇过水,也没给它 们割过草,不也长得七枝八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