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到第二年,方总请人来修枝,王朝又气了一回,这些枝丫再长个几年,锯下来, 够得上蒸他几庄几户的馒头呢。才这么小,就剪了,城里人真不晓得过日子。生气 归生气,等一片林子修成功,王朝家门前就堆了个不小的柴垛。到下一年,看到那 些粗壮的树干时,王朝才算打心眼里服了城里人。说给自家婆娘听,婆娘骂他缺心 眼,人家不聪明会那么有钱?会到咱这儿来办厂?会有镇长书记给他敬烟倒酒?会 一要就要到那么多地?听得王朝一愣一愣的,这婆娘,头发长见识并不短嘛。嘴上 却还死硬:就你能。夫妻俩正顶牛,杨祥宇来了,原来,明子今年就毕业了,可他 不愿回乡下来,他知道方总有法子,就央求他爸去求春香出个面,说个人情,毕竟 小琴在方总家做工,人情总归是有的。杨祥宇拉不下这个老脸,就求王朝婆娘去递 个话,乡里乡亲的,能帮忙千万帮个忙。 春香看到王朝家的,赶忙迎入屋里,待王朝家的说明来意,春香很是为难:我 哪有那本事,我家小琴说到底也只是人家的一个保姆,不沾亲不带故的,哪有那么 大脸面,请得动人家办事。 听话听音,屋外的杨祥宇赶紧两步跨进屋,说,春香嫂子,小琴和明子是同学, 从小一块儿玩大的,这个忙你可一定要帮。 春香心意软,想到那一年小琴贪玩,跑得正欢时,跌了个跟头,把一截芦柴管 子捅进了喉咙管里,血直流,吓得春香哭天抢地。是杨祥宇二话没说,抱起小琴就 往村卫生室送,好歹才让小琴躲过了一劫。于是,春香把脸一老,把心一横,就趁 在办公室抹桌子浇花的当口,把这事给方总提了。 方总面露难色,嫂子,我这人也就是混得光堂,也认不了几个人。但既然你向 我开口了,这个忙我总是要帮的,别的地方我帮不上忙,在我们那小县城,我还是 能找到一两个够得上说句把话的人的。嫂子,你找我是看得起我,我也得对得起你, 容我三两天,给你回音。 春香真要磕头谢谢了,她还真想象不出来,人家方总如若不答应,她该怎样下 得来台。事后想想,太冒失了,太冒失了,四十好几的人,越活越不知道天高地厚 了,以后就是亲娘老子有事,也不去求人了。 杨祥宇家的这几天,越发走动得勤快了。 想当年,小琴和明子上初中时,看俩孩子一块儿上学放学,就有人私底下瞎做 主:杨祥宇家的,等明子将来长大了,就将小琴娶回家给你做儿媳妇。这闺女,长 得那个水灵,啧啧,我家明子要是有这个福气就好了,我睡着了还笑醒了呢。 有时,邻居们故意高声说给俩孩子听,常听得小琴脸红红的,低头小跑着去了, 明子则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只是后来中考时,明子考中了县中,小琴却连普通高中 都没考上,只好在家种田。春香想让她学个裁缝什么的手艺,小琴硬是不肯,这事 情就耽搁下了。后来两家走动得稀了,多是因为春香有意无意地告诫小琴,咱别癞 蛤蟆想吃天鹅肉,人家明子将来是要上大学的人,我们算什么,泥腿子一个,趁早 别做梦了。 春香家这头冷了,杨祥宇家的还摆着高姿态,隔三岔五地来坐坐谈谈,当然都 是些不着边际的话,无关痛痒的话。小琴想听到那令自己脸红心跳的话,可等了三 四年,愣是一句都没有,小琴也就渐渐熄灭了心中那点点羞涩的初恋之火。 小琴在家,心却常常往城里跑——城里是什么样子呢?城里人也吃饭拉屎两条 腿走路吗?听说城里人不种地,上班下班,下班后就跳舞唱歌。跳舞?好玩。是一 对一对地跳,还是男男女女一块儿跳呢?听说跳舞要一手搭着肩,一手搂着腰呢, 一男一女怎么好这样跳呢?多羞人呢。 杨祥宇家的到得春香家,总能找到事情来做,左一个春香姐,右一个春香姐, 却从不提求人的事。春香是个明白人,她叫得越勤快,春香心里越多了份愧意,老 觉得自己答应了人家就该给人家个准信儿,不然就对不起人家似的。可急也没用, 都几天见不着方总了,听说回家去了,春香天天巴望着方总早些来厂里,能带个准 信儿来,自己好给杨家有个交代。可又怕他来了,什么事情都没办好。就这么矛盾 着,方总终于回厂子里来了,一下车,春香就迎上去,杨祥宇也站在不远处支棱起 耳朵听,虽然没听出什么名堂,但看春香那神采,他就猜出事情办得八九不离十了, 禁不住暗暗在心底里感激春香。春香招手叫他过去,说方总给你家明子把事情办妥 了,一毕业,就安排他去工作,且是坐办公室的差呢。杨祥宇对方总感激涕零,真 想说一番两肋插刀肝脑涂地报答之类的话,又怕不恰当,就只省略为一句:我们老 杨家永远记着方总的恩情。方总潇洒地一挥手,让他二人感觉像一道闪电似的那么 耀眼,那么能给人震撼。 从此,杨祥宇干起活来像一个陀螺似的,惹得其他几个人反对:干我们这活的 混得离不得,一天的活,像你这样,半天就干完了,那该拿人家一天的工资还是半 天工资呢?杨祥宇笑笑,照旧一阵风似的忙东忙西,忙上忙下,浑身似乎有使不完 的劲。见他不听劝,大家也就由着他,自个儿手脚却慢了不少。到得明子去上班, 大伙才明白过来,杨祥宇这个狗日的,不傻呀。 王朝没事时,就关上厂子的大铁门,留着个小边门让人出入,关照春香照看着 些。就拿把铁锹到林子里逛逛,见到草啊杂树什么的,就顺手铲铲。这天,他逛得 时间长了些,不觉就到了林子尽头,乖乖,王朝吓了一跳,前面的水塘怎么回事情 啊,黄渍渍油腻腻的,以前挑水时还看到个水花生什么的,现如今水面上空空的。 王朝就纳了闷了,打小就在这个水塘边上玩,夏天摸鱼捉虾摸河蚌摸螺蛳,冬天敲 冰做滑板,直到后来发展生猪种水葫芦,栽藕种菱养鹅鸭,水都碧清碧清的,从没 出过什么意外。难不成真像小琴所说的,是我们厂子里放出来的水有问题?一想起 小琴的话,王朝禁不住打个寒噤,恐怕是真有问题,今年以来,方总吃的喝的水都 是用小车子运来的,叫什么矿泉水,难不成我们这地方的水脏了有毒啦,方总才自 带水来的? 前前后后的事不联系还好,一联系起来,王朝马上觉出了事情的不妙。正好离 水塘不远的地方,是几个村联办的学校,王朝想老师肯定懂得这其中的道道,不如 去问个明白,省得心里疑疑惑惑的。到得学校,正好碰上了王朝的妻侄女婿胡老师。 听王朝说完,胡老师也深有感触,说这化工厂,怎么说也都有些污染的。这里又是 学校,孩子们渴了就到塘里捧水喝,近两年,水脏了,我们不让孩子们喝,孩子们 就到远些的水塘里用水,虽说那个池塘离这儿远些,可只隔几间屋子远,再说这地 下水是不隔的,水渗入地下,谁也管不住它们往哪儿流。学校也向政府反映了好几 次,每次都回说等他们调查调查,可调查年把了也没个准信儿来。我们人微言轻, 也没有办法,只好关照孩子们渴了就忍着。王朝听在耳里,记在心里,满脑子是那 黏稠发腻的塘水。那水一会儿变成黑龙,一会儿变成黄龙,张着大嘴要吸人血吃人 肉似的,王朝禁不住抹了把冷汗。 回到厂子里,王朝磨磨蹭蹭,不知道该不该去告诉杨祥宇他们,更不知该不该 去问方总。他拿出那旧毛巾擦汗,擦了又擦,擦了又擦,擦了额头擦手心,擦干手 心擦额头,最后,终于狠狠把毛巾摔在盆中,去找方总了。 方总把个手机挂在嘴边,谈笑着什么,见王朝来了,赶紧刹住,收了手机放在 裤兜里。 王朝径直走到方总的饮水机前,问方总为什么不再喝春香烧的水了,是不是嫌 塘水脏?方总笑着解释说,哪有这事儿呢,我不是怕春香麻烦嘛。你们又不怎么喝 水,我这里半瓶一瓶的也没有个数,用饮水机烧水,想喝就烧,分把钟的事。春香 也腾出空闲去忙忙车间的事了。 王朝转不过弯来,说我觉得咱们厂子里流出去的水可能真有问题,你看树林边 那水塘,面上浮了一层黄渍渍的东西,听人家说恐怕是污染呢。方总打断他,告诉 他别听人家胡说八道,之后就打发他走了。 过了三五个月,方总带来一个六十开外的老者,告诉王朝说这是他舅,退休了, 想来帮帮忙,可厂子里的活,他又干不来,就让他帮着看看门,问王朝同意不同意。 王朝憋了半天,最后只得回话说同老婆商量。 回到家,王朝这么一说,老婆就问他和方总是否有了什么过节?王朝这才说了 前些时候的事情,老婆就骂他木瓜,这明摆着是人家在撵你呢。你还真当是征求你 意见啊?王朝是个从来不求人的主儿,一个生气,就叫杨祥宇带信给方总,不干了。 方总让杨祥宇带信给王朝,说厂子里还有其他杂事,如果王朝愿意,可以来找他谈, 王朝一口回了个死,坚决不跌这个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