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也就是王朝与春香回来的第三天,早上十点多钟,王朝刚准备出门,杨祥宇赶 了过来,告诉王朝说,出大事了,出大事了,这一下化工厂怕要关门了,春香在方 总办公室里喝农药了。 什么,春香喝农药啦?她做什么大梦,有什么坎跨不过去的! 春香已经被方总派人用车送到镇卫生院,紧急抢救了。厂里已经停止生产,方 总吓得躲起来了。现在厂里只有生产科长出面,全权处理一切事务。 姓方的那狗日的做缩头乌龟啦? 他还能怎样?听说春香一大早披头散发,冲进他的办公室,摔碎了他的茶杯和 纯净水装置,弄得办公室里“水漫金山”,春香还打了他几个耳光,接着就当着他 的面,喝了乐果,幸亏那姓方的反应快,劈手打掉瓶子,抱住春香,春香才少喝了 几口。 王朝说,乐果还好,要是换了六六粉或者腐烂丹,肯定没得救了。老杨,你跟 春香家走得近乎,知道的事多,是不是春香为了小琴的事? 都是坐庄结邻的,谁跟谁走得近呀?不是你前两天陪春香去城里的么! 我去了也不中!没有发生什么事儿嘛。 没有发生什么事儿?满大街都传遍了!你还不知道?说姓方的原配是个下不出 蛋的母鸡,可她娘家有钱有势,姓方的不敢把她怎样。自从小琴到他们家后,她见 小琴想做城里人,就动了心思。说只要小琴能让他们方家有个后,就给小琴20万块 钱,在城里买一套房子,还要在城里帮小琴找一份工作。听说白纸黑字的,立了字 据呢! 她敢立字据,告她坐牢!是新社会还是旧社会?王朝不服这个理。 小琴不告你去告?春香就是想不通这么个理,才喝药水的!我想。 作孽啊作孽,小琴这伢儿怎么这样邪? 孤女寡母的,别讲了别讲了,咱们去看看春香吧,可怜的人哪!杨祥宇说。 好,等我换一身衣服,这就去。 谁也没有在意,化工厂所有去乡镇卫生院的人,没有任何人吩咐,都换上了刚 去化工厂上班穿的新衣服。那模样,不像去看望一个病人,倒像是去走亲戚。敢情 啊,这些人心里,还是很把化工厂当一回事的。 急救室里的春香,脸色苍白,静静地躺着,双目紧闭,正在接受医生的洗胃治 疗。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进进出出,忙个不停。春香家没有什么亲戚,唯一的鳏 居多年的舅舅坐在一旁,手在不停地哆嗦,口中含糊不清念叨些什么。 王朝走出急救室的时候,走廊上站满了人,一个个交头接耳,在窃窃私语。王 朝相了相,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认识的人中,邻村也来了不少人。其中女人们 讲起话来,比男人激动,而且一个比一个激动。有一个穿着整齐的女人,像个退休 老干部,说得很有见识:姓方的就没安好心。到这里来搞什么化工厂,你们知道为 什么?不就是咱们这里河沟多,排污方便么!这个好比什么,过去有个说法,叫做 借鸡生蛋,或者叫做借腹生子。这腹呢,就是这里的土地;这儿子呢,就是化工厂 的效益,就是花花绿绿的票子。现在,咱们这儿土地的“胎气”,已经坏掉了,财 却让他姓方的发去了。作孽啊,他姓方的取的是作孽的钱啊!祸延子孙的钱啊! 对对!我们这里的好风水,都叫姓方的化工厂给日了,这个狗娘养的。不得好 死。 借腹生子?这倒提醒了王朝。王朝想,好风水叫姓方的给日了,现在咱村的河 沟里,流着的都是脏水!大姑娘的好风水也让姓方的给日了!他那泡尸尿,更是脏 得一塌糊涂!把个好端端的大姑娘白花花的身子,硬是给淹没了。咱们乡里乡亲捞 到什么了?明摆着的,落得个到处是脏水,养肥了一只千年老王八嘛! 王朝越想越气。工厂刚开工的时候,讲什么安全生产规范,厂办公室的墙上也 贴满了黑字白纸,搞得像个灵堂似的,原来全是糊弄人的玩意儿。真正不安全的, 是化工厂,是狗日的化工厂。 走,到派出所说理去!王朝把大手一挥。居然就有很多人跟了过来,走进了派 出所。 派出所可不是个好去的地方。出来一个人,三下五除二,一番话就让大伙儿停 步不前了。 结果王朝与杨祥宇、李桂文几个人,进了办公室,听一个干事问询,作笔录, 临了,每个人都签字画押。 王朝他们出来的时候,一个戴大盖帽的,正在给大家讲话。他说,招商引资, 发展经济,是我镇当前的头等大事。没有资金,我们就不能发展,就要过穷日子, 就要做美国人、日本人的龟孙子。在我镇经济强势发展的现在,你们还没有弄清事 实真相,就来聚众闹事,很不恰当。大家都是乡里乡亲,我也就不再上纲上线了。 化工厂职工喝农药的事,我们是要弄明情况的。如果涉及刑事犯罪,就要提起上诉, 法律面前,一视同仁。你们既不是原告,也不是被告,来起哪门子哄! 那个大盖帽随后低下声来,问了几个熟人,还有什么情况,可以进去作笔录。 哪知与他搭讪的人说,都是过来看热闹的。大盖帽就笑了,说等你把你儿媳妇肚子 搞大了,别忘记打电话给我哟。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大盖帽还接受了别人孝敬 的几支香烟,和他们有说有笑地拉扯。 没有了热点新闻,人们也就各自散去了。 因为在里面签字画押了,王朝与杨祥宇、李桂文仿佛成了违法分子,想到已经 “登记在册”,心里忐忑不安,搞得灰头土脸的,悻悻地出了派出所大门。 王朝说,他妈的,这成啥世道了!大盖帽不为老百姓说话,只晓得维护资本家 的利益了。发什么展啊,我看他们全都发昏了。 李桂文也说,就是就是!什么性质的事情都弄不清楚了。 当晚一家人吃罢晚饭,王朝还在感慨万千的时候,村长带着厂部的人,踏访王 朝家。一番寒暄之后,厂部的来人道明来意,说王朝是个福将。有个福将,咱们好 打胜仗。王朝在的时候,厂里兴旺红火;王朝前脚才走,厂里就闹得鸡犬不宁。方 总的意思,门神很重要,只有秦叔宝尉迟恭这样的门神,才能保安宁求发展。“贞 观之治”是历史上的大手笔,唐太宗功不可没,他也少不了治世的能臣,会看家的 门神。您老就是我们厂里的秦叔宝尉迟恭啊。 来人还当着村长的面,讲明给王朝的月工资上调200 元。王朝有这么个利益, 村长就屁股黏着凳子,赖着不走了,非要在王朝家喝一顿酒不可。 王朝老婆一听,心跳得不行,简直是“冠上加冠”,喜上加喜啊,赶忙去备办 晚饭。王朝也陪着来人,高高兴兴地喝到舌头发直,脸腮发麻。 第二天,王朝衣冠整齐地去了门卫室上班。生产科长立即前来打招呼,带来了 一袋子西湖龙井,还两次给王朝续烟。一番谈话,让王朝开心得不得了。他最后回 头去公干之前,还拍拍王朝的肩膀,说有什么要求,尽管跟他讲。 不久,来了两个大盖帽,到厂里巡视一番,又到办公室坐了一会子,估计也喝 了一阵好茶。临了,挤进了门卫室,陪王朝聊了一阵大头天,名牌香烟抽来抛去的, 让王朝过足了烟瘾。王朝还注意到,派出所的巡逻车,多次辗转迂回,一般到了此 地,点到辄止,又款款而去了。看来这里,明显加强了警力。一个大盖帽告诉王朝, 春香的病情已经得到了有效控制。为了便于与她女儿接触,同时让她享受到更好的 医疗服务,方总已经派车,将她送进城里的大医院继续医治。 他还说到了镇长。镇长出来讲了话,说工伤事故经常有,我们警员干部,好铁 用在刀刃上,就是要做好各种突发性事件的善后服务工作,要主动充分地为老百姓 着想,要主动充分地为来我镇投资兴业的企业老板着想,决不能拖镇里经济发展的 后腿。 很快,一切都安顿下来了,就像什么事情没有过发生一样。何况大家都是农村 人,这样的喝农药事件,早已经见怪不怪了,这就譬如是老木匠打老婆,心里有尺 寸。化工生产依然紧锣密鼓,不可收煞。 狗日的方总,狗日的化工厂,居然年年红火,一天比一天发达。市里要求所有 零散于四乡八镇的化工厂,废水送到市里专门建设的排污池中投放,方总在市环保 局工作会议上,率先表态,带头购置了罐装车,定时定点送去废水。只是他的罐装 车的下面,被人为戳了一个小洞。满装的脏水到达指定地点时,只剩下一小半了。 其余,全部洒在道路上面了。公家的大道多宽畅,废水车一路把歌唱。有知情人揶 揄道。 王朝们的工资,涨了几回。化工厂扩大再生产之后,邻村的不少劳动力,也进 了化工厂上班,跟王朝们拿一样的工资。方总整日满脸堆笑,对谁都十分和蔼。他 还拿出大把大把的票子,捐资助学。都是些大快人心的事情,大家没有什么不满意 的。再也没有人提到过脏水不脏水的事儿。是啊,钱财如水,遇污则脏,遇洁则净。 水流到什么地方,不是个地方呢? 就比如脏水,涌流起来,弄得遍地皆是的时候,大家也就不觉得有什么恶心339 人的了。 春香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听说春香母女俩,住进了城里的商品房,三室一厅, 又轩敞又漂亮。据说买房子连带装修,花了三十多万,全是方总掏钱开销的。因为 春香死活不答应,借腹生子的费用,最后几乎翻了一番,并且由方总,把商品房的 新钥匙,直接交到春香手里。一切交割停当,春香这才不声不响,接受了一个既成 事实的交易。 后来又听说小琴在城里有了工作,还招赘了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做了上门 女婿,在同一个城市工作。小琴隔年就生了一个白胖小子,姓氏随了自己。春香帮 衬着带带孙子,整天与一帮城里老太太老头子,有说有笑的,完全像个地道的老街 坊了。因为春香手脚勤快,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孩子也打理得清清爽爽的,没 有谁对他们说个脏字。邻里老少们都说,小宝宝多干净,穿的衣服都透明。 从此,他们一家人彻底忘记了家乡。 春去春又来,王朝在修剪厂里树杈的时候,常常发“慈姑愣子”。有时候,他 一个人自言自语,谁也不知道他嘀咕个啥。遇到有人问,他才答非所问地大声说, 咱种田汉子,娶个婆娘,多生个伢子,锅里多放一把米的事儿。城里人到了咱这, “嫁接”一棵树苗苗,一不留神,花了三十多万呐,人家方总那出手啊,才真正叫 阔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