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早春的阳光格外地明媚,但在乡村的早上,也只有照在街间的石头墙根儿下, 却才是暖洋洋的那种意味。在这些地方晒了一冬天暖暖儿的人们,早饭仍然都还端 了大海碗冒尖儿的萝卜、蔓菁、山药菜饭,来这地方趁着街前的阳光,瞅一瞅狗儿 饿得发蓝的眼神,边吃边说些大炼钢铁与吃食堂的事;或者,也比比谁家窖藏的山 药没长疔,谁家坑埋的萝卜、蔓菁既不曾冻坏又没有长柴。年轻些的,会把苦山药 疔、柴蔓菁头儿,随便吐给老在面前摇尾巴却不一定是谁家的狗儿。我们家的菜饭 里虽然很少那些不好下咽的东西,偶有一点,爷爷也不肯丢,留在碗里回家喂他的 老公鸡。 爷爷其实有些偏爱他的老公鸡。他把吃剩碗里的东西拿回家,可不一定当下就 倒在院子里,常常要倒进鸡窝上放的一个破砂锅,拿石板片儿盖起来,等只有他的 老公鸡在跟前时才喂。 爷爷是个小个子干巴老头儿,头上有些秃,虽然从来不生气,那头顶直到后脑, 也经常总是熟透的柿子一样红红的。说是从来不生气,也就是从不像好多这种体貌 的老头儿,稍有烦心就跳着脚地斥责人。在爷爷喂鸡的时候,我要太靠近了,他还 真有点烦。因为我在家里老跟鸡呀猫的合气①,我要靠近了,那鸡们可就左跳右躲 的不敢安心吃东西。 从家世上讲,爷爷虽不能说是穷出身,可也是累过来的人。累过来的人,纵有 响鞭雷一样的爆脾气,人前人后街间家里,就不过一脸的持重,满心的笃实。 爷爷是庄稼好手,这谁都知道。在互助组时当过组长,合作社遍地“星火”时, 又带头建社当了初级社的社长。农村这碗又稀又薄的杂面汤,政治像又红又辣的秦 椒面子,在后来往碗里下得越来越多了,辣得有些烧嘴,爷爷就再没当过队长什么 的。爷爷说自己老了。可队里的骡马气结粪结的胀肚子,他会不辞辛劳,整晚上的 去遛马,放气,甚至捋起袖子来掏肛门;1959年从外地传来山药火洞育秧新技术, 八个小队山药秧洞子地炕全是他盘的。他惦记队里庄稼比队长的腿都勤。老龙塬90 亩山药刚插遍秧,他不事声张地用细铁丝一夜套了19只野兔。眼气得倔保保一连几 夜来我家打问,鼓动爷爷再领他去。 爷爷说,老龙塬那边没有了。不吃咱山药秧子,往别处去下套那是造罪。兔子 也是月明宫里逃下来的灵气。倔保保就好一阵不高兴,有一年多不到我们家里来。 第二年入夏时,倔保保来找我爷爷。他家的母鸡扎窝了。 “认六月啊?”爷爷其实知道是咋回事,就说:“回家准备好筐子,我给你找 老群婶子去。”②原来要找的老群婶子是个寡妇,比我爷爷还大一辈,我得叫人家 老姥。 老年间的乡下,寡妇老婆子很是受人歧视,尤其像老群婶子没儿没女的。有人 家猪不吃东西了,让她去猪圈沿儿上拍打一阵子柳条簸箕,人睡落枕了脖子找她给 布捋(就现代按摩师的一种手法)半天,说是海上方,就寡妇老婆子顶事。爷爷就 烦人们这一套,常替老群婶子打抱不平。只是这孵小鸡,要把大瓦罐或是箱筐之类 搬到大街上,放在两道车辙中间牛蹄子踩出的“牛心辙儿”里,由寡妇给铺上软草, 摆好鸡蛋,拿筛子把扎窝鸡扣在里边,这样搬回家去才算避了晦气。这事,爷爷却 是信的。 清明节下,三月伊始,细雨润田,新草如针,嫩柳鹅黄,归燕斜飞,云高天阔, 鞭声响起……耠开新土的大地,成群的乌鸦,几十只甚至上百只,跟在人与牛的左 右,有的简直要踩上人的脚后跟儿。那冻烂的花生,发霉的豆子,浆包的山药,还 有乳白色的老鸹虫,都是乌鸦的好吃头儿。所以乌鸦在三月育雏,麻雀要等到四月 间肥胖的蝻子们多起来才扎窝。而家鸡在那年代,需是人知勤俭,光景可持之家, 鸡在开春能得饲喂,那下蛋扎窝才早。 鸡,在老年间几乎是家家养。但这扎窝鸡可不是家家都有这么好使唤儿的。乡 民把家禽六畜的能耐叫使唤儿。能耐大的叫使唤儿强,能耐低的叫使唤儿赖,差劲 得很的叫没使唤儿。 倔保保家就没有像样的扎窝鸡,年年从街上买担子挑过来大席圈儿里的小鸡鸡 儿。那都是几十里远镇上暖房人工孵出来的,更早几年甚至是几百里地火车运到镇 上的。这样的小鸡到大来,就像现在话说的,就巢性退化,偶有一个扎窝的也不会 孵鸡,常常有抱了十来天窝就不干的。好使唤儿的扎窝鸡,不仅要扎窝早,还要体 形大,毛羽丰厚,耐饥渴,吃喝拉撒一天就一次,领鸡的心性好,有凶险能顾全小 鸡儿们逃离,乃至拼死与野猫、黄鼬什么的搏斗。这样才能暖得早,成的多,当年 小鸡,在喝上初冬的冰碴儿水前就有下蛋的。老群婶子给倔保保家扎窝鸡也放了22 个蛋,暖出来的却只有13只小鸡儿。9 个废蛋里4 个血黄,5 个菜蛋,能带大的更 只不过六七只。 老年间家家都养鸡,是因为乡亲们都以不花钱的日子是好日子。 家有下蛋鸡,女人们可以一辈子不花钱。在街上拿鸡蛋与摇串铃的换些针头线 脑、木梳、香粉,跟甩着惊闺叶缚笤帚、镶笸箩簸箕的做交易,更还经年供度家间 老幼病号、外来不速之客的不时之需。在那糠菜半年粮,酱醋过年尝的日子里,谁 家也养不得多少鸡。五六只嫌少,十来只正好,十大几只可就有些纷扰。房前屋后, 街头巷尾,各家就那么点地儿,除了腐物虫豸,也不过就是从孩子嘴上掉下来的屑 屑碎碎,大人手捡回来的秕籽残穗儿。如果养得太多,没有粮食可喂,总不免就有 的去邻家糟害,邻里间关系再好,也不免生些暗气。老年的乡亲各守本分,很少有 谁家散养着几十只的一大群。 这样,自繁自养的没有种群规模,又要鸡下的蛋足供度用,产蛋最多的小草鸡 儿就得够多。在女人们的话里,老公鸡,老草鸡,小公鸡子,词尾都没有儿化音。 只有蛋龄未超一年的小草鸡儿,才是女人的珍爱,才有这昵称带出的儿化音。如果 像倔保保家里一样,要不是花钱买雏鸡,自家暖的一窝就出十二三个,到最后能长 大的六七只,可能就只有一两只是小草鸡儿。这,你说珍贵不珍贵! 我们家每年至少能养成五六只小草鸡儿,我娘珍爱的那只芦花扎窝鸡当然十分 重要,而爷爷一辈子都倾心重意的老公鸡却也功不可没。 天一麻麻亮,爷爷就起床,把尿盆儿端出去,先放在院子里,就不顾一切地去 开街门。街门大展开,他又弓着总也直不起来的大虾腰,两条干骨腿像要跳起来地 忙着来撒他的鸡。那些草鸡们一出窝,几乎个个都是伸着脖子直奔街上,因为街上 还有不曾钻进墙缝的地鳖、蝎子、蚰蜒、苏珠儿③之类。而那只老公鸡虽然第一个 出窝,它却向后抻着一条腿,往下■着同一边的翅,歪着脖子轻抖全身,在鸡窝前 哏儿哏儿地叫着转圈儿,转到最后,实在没一个草鸡有意留下来与它调情,才无可 奈何地拍拍双翅,跃上墙头。 那公鸡上了墙头可就是另一番神气。它拍打着翅膀,像武士临场,大开大阖地 先亮亮招式,再小跑着大步在院墙上头兜圈儿。巡视过房前屋后的领地,最后站在 向着东方的街门高处,还会再拍拍翅膀,发出啪啦啦一片劲响,在清晨,挺直了胸, 那一声引吭长鸣,叫开曙色,兴动村寨。 爷爷就为了听这一声,后半夜憋在尿脬里的尿水儿,几乎要淋在裤子里了。爷 爷真是跳着脚儿跑进茅厕里的,撒完了尿,才顾得上把尿盆儿拿进茅厕里倒掉。 有天晚上我着了凉,爷爷大早起端了尿盆儿出去,我在床上实在憋不住,随后 也出来。爷爷去开门,我是啥也不顾地钻进茅厕拉肚子,等爷爷听过那一声鸡叫跳 着脚儿进来,真差点没尿我一头子。 没有几天,我拿射知了弓,射伤了倔保保家胖崽的后脑壳。爹好一顿发火,把 我的弓都踩烂了。背地里,我缠着爷爷给重做,爷爷不肯,说是要我问过爹。我就 跟他贫:“先开门儿,后撒鸡儿,尿了尿,再倒盆儿。” 爷爷的脸都胀紫了。不过,他并没有像我在街上直呼了哪一个长辈名字时那样 训我,反倒哄我好话,答应我的事——这似乎是爷爷的一大短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