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爷爷不识字,但在街上每听人说,看人老常家日子,老公鸡一叫,满村子兴气! 爷爷一高兴,就会随口说:“那敢是哩!老公鸡早晨天天叫,咱还得多活20年。” 爷爷倒真有心,几十里跑镇上兽医站问过,知道这公鸡大概能活20年。 爷爷在街上被人叫老常,俺家祖上可不姓常。乡下那些老人们,姓是祖宗留, 名是爹娘起,什么阿猫、阿狗、阿呆呆,有了下辈人,别人当着我们这些小辈没法 叫。男人成年后,三里五村的年纪相仿者,冬春闲暇择个吉日,凑一处弄个三二十 桌的酒席,摆一个大场院里,请识字的先生给每人颂个字,众乡友齐声地逐一颂贺, 然后大家喝个七仰八叉烂醉如泥,叫做哄号,颂的什么字,就叫老什么。爷爷受颂 的是个常字,等辈人就叫他老常,或者小一点的就叫他老常哥,老常叔,还有老常 爷爷。 话说回来,爷爷是不可能再活20年了。他已经弯腰驼背,走路时两腿像使残的 骡马,脚胫不是有力地向前迈,而是一抖一跳的。从旧社会过来,年轻时七兄弟分 家,就分下六亩半地,到土改时挣业得五六十亩能算上个富裕中农,那期间的苦可 不是现在人能想象的。要不像我四爷、六爷,还有七爷,分家后不好好干就六亩半 地连个媳妇也没娶上;四爷倒是有过媳妇,最后跟六爷、七爷一样的好吃懒做,把 房子地都卖光当了绝户。爷爷那样吃了一辈子苦的人,很少有能活过80岁的。爷爷 还打听鸡能活20年的寿命,实在是到老来又养这么好一只公鸡,倒让他饶有心事了。 在他一生养过还算称心的老公鸡不下十来只,除却横遭意外的,没一个能活过十二 三年。因为越是使唤儿强的老公鸡,它要顾及十来只母鸡不下菜蛋,也不过七八年 后就不大中用了。这一点,爷爷应该是知道的。 之前,我们家养的是只白公鸡。虽然没有后来的这只红公鸡个子大,但那鸡一 样的健硕、清俊,白得闪亮,鸣声高远,那使唤儿在村里也是一等一。父亲早年曾 当过中央军,太原失陷后,关中、豫西、鄂北,乃至中条山战场的大后方,父亲几 度疗伤及休整于那一带。他说,那里有些地方,过年了祭财神,人家都是用一只白 公鸡,说是给财神爷送白马,纯白,精气,越大越好。像咱这只老公鸡,送在集镇 上的大商铺里,掌柜的一看高兴,都能给十块大洋。可惜的是,那只白公鸡在我才 上学的时候,就英年早折了。 那一冬,爹在临城掏煤,进腊月了还没有回来。三姑家村里唱戏,把爷爷和妹 妹叫去了,我才正上一年级。可巧的我娘那天感冒,晚饭喝了碗黍面疙瘩汤,早早 地上床蒙被子发汗。我丢下饭碗,扯开房门还要出去,娘就喊:“林儿,挡住鸡啊! ——娘可睡下啦。” “b —u ”我拖长声用才学会的拼音对答着母亲,人就出院门到街上了。 领着几个小家伙在街上跑,让胖崽把他爹戗獾的手电筒偷出来,到人家屋檐下 的椽间儿里去捂麻雀,然后去生产队的牲口圈。老丰大伯在那里喂牲口。他教我们 和一大把黄泥将麻雀一个个糊上,放炉火口边烧,熟了,老丰大伯只给怀驹骒马煮 的黑豆,每人还特许我们一小把。煮黑豆,放过盐的,咸咸的,嚼上点喷香的麻雀 肉,那口味,怕是当年赫鲁晓夫的土豆烧牛肉也比不上。 不光我们家里穷,那个时候,乡民多数的家里没有手电。漆黑的夜,到回家时, 胖崽每次都乐意拿手电送我到家门口。因为我要不带他,别的伙伴们宁是吃不上麻 雀肉,也不和他一块儿玩儿。那天晚上胖崽送我回家,大远呢,就听见我娘一边骂, 一边打着父亲自造的玻璃小罩儿灯,沿街找着什么向我们走来。 鸡这东西,在古人的信念里,大概还只有狗与马的精诚堪与相媲。要不,先人 敬天祭祖的三牲,才不过是仅堪馈食的牛羊猪类,而最早的歃血为盟,却要以鸡狗 马的鲜血,来誓言同心同德协力精诚的意志呢。不管人际有多少的奸诈险恶,鸡的 信诚笃实,终不愧几千年农家日子的一种精神承载。 当我五六岁的时候,我们家的白公鸡,跟所有小公鸡子一样,也是个很讨人嫌 的家伙。它眼明,腿快,家里街间,跟草鸡们抢食它钻得急,别转老公鸡给草鸡扎 蛋儿它追得急。母鸡是一种很优雅的东西,有点像旧小说中的淑女,从不表现有那 种欲望。尤其对专会调皮捣蛋的小公鸡子,被一场穷追猛赶,实在无力跑了,被小 公鸡子鹐住了头颈上的毛,欺在了肚子底下,也许翘屁股让它一次。更多情况下, 小公鸡子屁股向后扎了又扎,甚至把母鸡头上的毛都揪断了,那母鸡也只是伏在地 上并不迎合。 这种情形,到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才有所改善。它不仅学会老公鸡抻着一 条腿,同一边的翅,向另一边转着圈儿踅住母鸡来调情,甚至也学会了找到吃的东 西,叼住了一啄一放地用嘴点着地,哏儿哏儿哏儿地叫着母鸡来吃。在阳光和暖的 街边墙角下,刨一片松软的细土,把下半个身子委进去,脖颈一弯一弯地用嘴剜了 细土往颈后的背上撩,召唤母鸡们来跟它土浴,以清除身上寄生的小东西。不过, 它还要经过春夏之间四五个月的决斗,随着个头再长大,体质更健壮起来,才能在 街上打定自己的天下。 它要在街上降伏左邻右舍的那些角斗士,头冠常常被撕裂,肉髯淌着鲜血,雪 白的战袍被撕啄得羽翎残折、血迹斑斑,连续几天的打斗,脑后的血污一层盖了一 层。那样殊死的搏斗,有时打胜了也无力往家走,捉回来养几天才能到街上去。好 在,公鸡都颇具气度高贵的武士精神,从来都是单挑,绝不群殴。还因为一只小公 鸡子要替代自家老公鸡的时机多在主人掌握,父子发生血战的情况也很少。总之, 无论怎样,它终于功成天下。 早饭以后,阳光照在村头,照在街上,照在枣花飘香,槐虫抖丝,樗荚淋漓的 院落。爷爷也早在饭前,把院门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家的白公鸡越来越漂亮了。它从街上回来,一路学着老公鸡的样子,咯儿咯 儿地叫着,在街上漫步的草鸡们,总有几个听话的随它往家走。这使它踌躇满志, 也学了些仪态优雅,或者进家门与跟回来的女眷们调几下情,或者上猪窝,飞茅房, 再登上院墙高处,或者未进家门,就从邻家一处短墙上飞到自家房顶。鸟唱着欢歌, 蜂哼着小曲,黄槐从花蕊间溢出一缕缕苦丝丝的甜香,随着金曦尽染的空气,在花 明叶绿间飘荡。它或许有些醉意,或许要提个醒儿,更或许是本能与时辰相沿成习, 它又开始兴奋,抖动翅膀,在房沿上躁动几步,再抖动翅膀,在房沿上站定,或许 还要拍拍翅膀,或许竟不拍翅膀,就像驴打仰鼻一样,先伸长脖子,再昂首挺胸, 这一声长鸣,更把一个农家的气象唱出了极致……几声召唤之后,屁股里夹着蛋的 草鸡,跑出去再远的,也都会回到自家的院落。 鸡是人驯化最早的禽类,农家散养的鸡,都有认窝的习性。早春开裆头几个蛋, 它要是下在了哪里,就会在一年里认定这个窝。农家的院墙里,三尺高处都留有成 排的小洞,叫做透蛋窑堡儿。虽然这窑堡儿开口向阳,光线明丽,安全而宁静,但 一开始,却不是所有的草鸡都愿意跳那么高去里边透蛋。这是老公鸡最出本事的时 候。整整一个上午,它不在地上与草鸡们调情,就是跳进透蛋窑堡儿,用嘴把里边 的软草叼叼放放,放放叼叼,还咯咯咯儿不停地叫着,诱请草鸡们上里边透蛋。这 一份使唤儿叫领窝。虽然一般的公鸡都会,可使唤儿赖的公鸡,也许是主家不肯在 这个时候向院里撒些谷物,也许是院落气景不佳,公鸡习惯于街上疯跑,不肯照顾 这件事,草鸡们就会到街上的犄角旮旯甚至别人家去野蛋。 还有,在很多人家并不在意,而其实是更重要的一项使唤儿,就是每到傍晚, 我家的老公鸡都会到街上去找迟迟不归的草鸡。它要让所有的草鸡都钻了窝,自己 才钻进去。因为晚上过夜,每只鸡在窝里常有固定位置,那公鸡就总是栖在最挨近 窝口的地方。鸡这东西在晚上没有视力,万一挡窝口的石板,被既有经验又有力气 的猫狸之类扒开,这公鸡是拿自己生命,在黑暗中捍卫一家眷属的安全。